朝金阙

　　后省曾最得势的宦官是都都知崔奂，如今的内官大珰是朱极。他以太后的名义亲自跑这趟，已然是天恩。
　　光是接薛家姐弟入宫，车驾几乎塞满了薛宅正门，这般声势浩大的排场于外人眼中又是无限风光和体面。

　　朱极脸上堆笑，告知来意后，玉卮姐弟满心悚惶，还来不及梳洗更衣，便被宫娥内侍匆匆簇拥着出了府。

　　接上车的时候，东巷薛家母女刚从市集上回来。她们的车马和嵌着琳琅翠羽的宫廷车驾正面相迎，禁卫立时大声呵斥驱赶，母女二人只得依言避让，声色不敢显露半分。
　　玉卮在车中目睹，虽然解气，但更多是一种惶惶不安。
　　昔日的寒族末流，一朝跃上枝头，来年又会是什么光景？
　　潜伏深渊的危机，随时都可能被触发，也许来自风头正盛的后族刘家，也许是表面骄横霸道的少年皇帝……
　　前朝的历史告诫后世，一切不无可能，毕竟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玉卮没有应付大场面的经历，但谨小慎微总是没错的。她对弟弟们再三叮嘱：“宫里不比家中随心所欲，你们两个要仔细说话。”
　　弟弟们虽然也被阵势所慑，但小孩天性仍在，笑嘻嘻地冲她摇头晃脑。
　　无咎还取笑道：“二姐姐，你打我们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嘛。”
　　“小孩子懂什么，再敢顶嘴，信不信我揍你们。”玉卮举起巴掌要打。
　　两个小孩下意识抱住脑袋，偷偷地和她挤眉弄眼。

　　车驾不紧不慢地驶入宫门，在一重门上换乘了檐子，由内等子抬至后苑。
　　太后在后苑一间便殿里布膳，朱极引着姐弟三人步行，走了很长一段路。
　　沿途只见宫径上彩衣蹁跹，禁卫神圣，在庑廊和望阙里有序穿梭。苑里遍植奇木名花，珍贵的窟窿石点缀其间，时值秋天，景色本该萧瑟，但御园景致仍如初夏般繁盛。
　　无解无咎两个小孩看得挪不开眼，一路张着嘴默默惊叹。

　　随后他们被引入一座宫殿，殿前庑廊底下站着一列宫娥，一列小黄门，他们穿着统一规整的服饰，手里捧着食案，案上摆放着食具和酒器，还有的手执银壶铜匜，香炉水盂，以及一些造型古怪的东西。
　　两个男孩子眼花缭乱，看不过来，索性歪着脑袋明目张胆地打量，玉卮偷偷拉扯他们的胳膊，才回过神紧紧跟上。

　　朱极见两个小孩东张西望，也不责备，笑着引导他们入内，“两位小郎君，来拜见娘娘。”
　　正殿上金碧耀目，富丽堂皇，一位戴翠冠披霞帔的陌生妇人深坐主位，正和他们的父母亲笑谈。
　　妇人长着白皙丰盈的圆脸，脸上嵌着纤长温柔的眼睛，她一双保养得宜的手随意交握在膝上，看向他们几个时，嘴角勾出一丝玄妙的弧度。

　　玉卮拂身道福，弟弟们也跟着做儿拜。
　　刘后命人服侍他们同解忧入座，转头对薛道昶道：“将军的儿女个个龙凤之姿。”
　　“娘娘谬赞。”薛道昶客套一番。
　　刘后笑了笑，吩咐左右宦官，“去看看官家和太尉是否到了？”

　　内宦领命，不多时回来，说官家刚下射艺课，已经回了。
　　话音落下，殿前通禀，圣驾已到，殿中众人忙不迭地离席迎候。
　　玉卮斜目，余光里只见乌泱泱一群大臣，众星捧月般拥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从殿外进来。

　　小皇帝衣着朴素，和寻常着装并无不同。他向太后行了常礼，容那些臣工们各自禀完要事，一一退下。
　　殿内通透起来，刘后让众人归座，吩咐布膳。
　　薛缇齐来到前面坐下，朝下方的弟弟妹妹们看了眼，解忧和两个弟弟格外拘谨，连平日里个性张扬不拘的玉卮也低埋着头。

　　膳食陆续传进来，太后不发话，都没人敢张声，殿堂上一时间只闻银箸和食器轻微碰撞的脆响。
　　大家像憋着一口气，唯恐松懈犯了什么宫廷忌讳。

　　小皇帝是傅姆求着来的，表情阴郁不耐，用膳时格外的心不在焉，翻来覆去拨着盘中肥腻的肉块。
　　刘后觉出小皇帝的不快，却没有任何询问，直到膳食用毕，才不咸不淡地说道：“近来官家没课，不若膳后和薛家的小郎们玩耍。”
　　小皇帝皱眉丢开箸子，起身道：“娘娘，臣还要去射殿习射。”
　　拒绝之意十分明了，薛道昶脸上一片赧然。
　　薛缇齐却只是淡然一瞥，指尖摩挲着袖口金纹。

　　刘后将父女二人反应收入眼底，攥着帕子擦拭嘴角，“官家用功，是社稷之福，但也要劳逸结合才是。”
　　小皇帝不搭话。
　　她又道：“那就让薛家小郎与官家同去射殿。”
　　话都说到这份上，也着实没法推辞了，小皇帝皱了下鼻子，算是妥协，不过暗中朝薛缇齐翻了个白眼。
　　薛缇齐故作不见，起身谢道：“蒙娘娘抬举。”

　　得了太后口谕，薛家两个男孩兴奋难抑，膳后果然跟着小皇帝同去了射殿。
　　薛道昶要去牙府上值，只能由薛缇齐送金氏出宫。
　　不想她回来的时候再次偶遇了坐着檐子的康太妃。
　　看康太妃往后苑方向去，薛醍齐心中疑惑起来。玉卮和解忧还在刘后处，刘后又召康太妃，未免不合情理。
　　细细一想，她胸口猛跳，打算跟去察看究竟，后面突然冒出来一个小黄门。

　　小黄门气喘吁吁地擦着汗，“枢相，正四处寻您呐。四季的常朝服赶出来了，枢相快随小底去裁造院看看，尺寸不合也好尽早修改。”
　　薛缇齐错愕，看康太妃的檐子已经拐进月亮门，没入太湖石深处，她抽了口气，“那走吧。”

　　随小黄门往裁造院里走了一遭，宫婢伺候试穿，朝服剪裁相当合身，衣襟和袖口的纹样也繁复精美，可见文绣院里营妇绣娘们的用心和巧技。
　　就是小黄门支离她的借口实在太蠢，朝服绣纹都织上了，不合身还能重做不成。
　　薛缇齐真是懒得拆穿，在小黄门目光躲闪的脸上淡淡扫过，一壁走一壁道：“我看挺好，无需修改。”
　　小黄门应诺，“那小底派人送去枢相府上。”
　　见他还跟着后头，薛缇齐无奈道：“我回枢密院，还要继续跟么？”
　　小黄门这才弓腰告辞。

　　薛缇齐不觉好笑，笑小黄门紧张过度，也笑自己想的过于复杂。
　　刘后真要盘算什么，不至于同时对两个女子下手。
　　不过，她还是确认一二才好放心。
　　到了枢密院，她招来一个小黄门，耳语几句，小黄门即刻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小黄门去而复返，趴在薛缇齐耳边道：“娘娘邀康太妃在水榭品茗奏琴，让宫女带着南康公主和两位娘子湖心泛舟去了。”
　　薛缇齐磨着下巴，又听他道：“小底回来听人说，在射殿上两位小郎君可是大展身手呐。”
　　薛醍齐忍不住笑，“两个屁大的孩子有什么身手可展示。”
　　这两个弟弟在家散漫就罢了，到宫里居然也不受拘束，敢在官家面前抢风头。
　　薛缇齐觉得还是把他们送回去，免得闯出祸事，于是放下手里公文往射殿去。

　　射殿的功课开始有一阵了，作为教授射艺的师傅，姒郸尹一点也不耐烦。
　　小皇帝根本不是真心学射艺，整天和招箭班的人踢蹴鞠，就这么一天天耗着，还让他陪着一起耗。
　　姒郸尹闲得烦，懒得管，任由小皇帝每天围着一颗球跑来跑去。

　　招箭班统共有三十几个人，是小皇帝从禁军挑出来的佼佼者，个个戴着长脚幞头，勒紫绣抹额，穿着紫宽衫，相貌英武，身手很确实不凡。
　　小皇帝把他们召集在一起，表面上学射艺，实际是蹴鞠队。

　　这些事娰郸尹最清楚，白奉音也早就给刘后通了信。
　　薛缇齐却是第一次知道。
　　她出现在射殿时，姒郸尹没见，薛家的两个男孩已经和小皇帝玩在了一块。
　　小皇帝对她的态度仍没有好转，但也难得的和颜悦色。

　　薛缇齐领着弟弟们告了罪，去向刘后告辞，带了弟弟妹妹们回府。
　　路上她一直没能想透其中的变故，倒是无咎替她解了疑惑。
　　无咎道：“官家说大姐姐不好来着，那位定陶王就狠狠教训了官家。”
　　娰郸尹教训小皇帝？薛缇齐觉着奇了，“哦，他怎么教训的？”
　　无解比划起来，“抄起硬弓打了官家的屁股，还说师傅教训狂妄无知的徒弟，不是欺君。还好只有我和弟弟在场，不然官家真的很没面子。”

　　打人还不忘自己脱罪，姒郸尹也够孩子气。
　　薛缇齐心里暗笑，转头看向两个一直未开口的妹妹。
　　解忧是性子安静，玉卮为何也沉默不语？

　　到了宫门上车，薛缇齐揪住玉卮，低声问她：“太后和你说了什么？”
　　玉卮嘴唇微启，“大姐姐，你觉得太后会无故请我入宫。”
　　她眼中泛笑，长睫垂落，目光落在薛缇齐抓住的那只手腕。
　　薛缇齐顺着视线低头，才发现她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串漂亮的红珊瑚串子。
　　薛缇齐后槽牙咬紧，后悔不迭，“是我大意了。”

　　“阿姊知道又能如何呢。”
　　玉卮眨了眨眼，“我记得阿姊在八仙居说过，有的人在油锅里，再年轻的身体也禁不住熬。我今日才算明白，被人强按着头摁进油锅的滋味。”
　　她道：“我还说过闵王寿命难永的话，不想有一日会和他扯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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