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薛女为后。这道旨……还真是天恩啊。”
　　刘后嘴角微挑，看着睿王颇是戏谑地一笑，“老王叔，你说是不是？”

　　秋雨中，殿廊下潮雾翻涌，才将煎好的青凤髓茶笼在一片氤氲里，睿王稀疏拉茬的眉梢慢慢结满了细碎的水珠。
　　刘后低眸抿杯里的茶汤，汤汁醇厚顺滑，解了这雨天带给她的烦郁。
　　余光里睿王盯着手边的茶盏，静默了许久才见他抬起那双松弛到起褶的眼皮，笑得坦然。

　　“先皇手诏如此，臣只是临危受命。”
　　睿王顿了顿，有些拿不准刘后的心思，“娘娘，先皇是因太尉之功推恩薛家，论权势，算不得天恩。”
　　刘后嘴角上翘，“老王叔这话倒显得我容不下人似的。”
　　睿王方觉话中有急于将薛家撇出朝局争端之嫌，喉咙里瞬时倒抽一口气，“是老臣昏聩了，在娘娘面前失态胡言。”
　　刘后轻巧一笑，并未往心里去，她托起玉盏，双目低垂，似在看茶汤中的乾坤，“老王叔言重了。先帝常说忠言逆耳，才重用韩时敏几位谏官，以观其身。我身为先帝皇后，今又为一宫太后，岂能局限眼界，心胸狭隘。”

　　刘后美名多年，在任何时候都刻意保持着端庄和善的贤后模样。
　　但也因为过于无暇，显得不真实。面对这种人更要斟酌措辞，小心应付。
　　睿王纳首称是，心中还在忐忑。
　　外头微雨阵阵，庭廊被洗刷干净，一扫炎热过后的躁郁。这个秋天才开始不久，却仿佛到了冬日，凉气袭人。
　　他总觉得这妇人还憋着招。

　　果然，刘后话锋一转，“那薛家幺女我尚未见过，听说是个敦敏孝顺的孩子。我看做皇后也合适，就是缺了点气势。一国之母，才貌家世都不要紧，但规矩德行一样都不能少。”
　　睿王听出刘后话中的意思，这是要借他的口办事。

　　想了想，睿王道：“娘娘所言极是，后宫嫔御皆从宫人中来，经嬷嬷严格训导过。臣看公主们学习枯燥，不若请薛小娘子入宫来给公主做伴，也好尽早适应宫禁礼法。”
　　刘后听到满意的回答，眼里掩不住笑意，“老王叔提议甚好，只是……召她一人进宫，未免恩宠过头，于其余臣工是不是不太妥当？”
　　“那娘娘的意思？”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官家眼看要大了，前朝后宫都是些老人侍奉，是时候添几张新面孔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睿王再不顺水推舟，那便真的是昏聩糊涂了，“大魏宫才将历过一场浩劫，亟待重振，宫里也是时候放一批宫女，补一批新人进来了。只是老臣年迈，诸事力不从心，帮不上忙，恐怕不能再为官家和娘娘分忧了。”
　　他把刘后要的话说出来，顺便也摘了自个出来。
　　刘后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愉，低头喝茶，茶水都冰凉了。

　　雨打秋桂，窗前阑干碎了一地金黄，睿王离开后，刘后在姒徽殿中落寞地坐了一会儿。
　　白奉音从福宁殿来，向她禀明皇帝今日日程。
　　从衣食到住行，小皇帝每日和哪位臣工来往密切，都是由白奉音亲口传信。

　　白奉音道：“官家停课至今，也不大和两位老师见面，偶尔会去一趟射殿，和定陶王学习射艺，今儿用完膳就在福宁殿内小憩了片刻，说是等雨停了去击丸，要培养一支禁军蹴鞠队。”
　　刘后正剥一枚金桔，“官家有喜欢的总比没有的好。你是个机灵的人，怎么做不必我教你也该知道吧？”
　　白奉音是她一手培养提拔的，她看中的正是他的机灵、执着，以及知恩感恩。

　　白奉音心头自然清楚，“臣明白。娘娘于臣有知遇提携之恩，臣纵使肝脑涂地，也会报答娘娘。”
　　他弓腰拜了拜，又退出大殿，冒着雨离开。

　　朱极看着他消失在殿廊，目光瞬了瞬，道：“娘娘要睿王说那些话，是有打算了么？”
　　刘后剥开橘子，盯着一层白络子并不急着去剔，“好事大家就要一块分享，怎么能让她薛家一家独占了去。”
　　她一瓣一瓣地掰开橘子，却不吃，“有许多年没有采选了，众臣想必十分乐意参与。我听说苏重礼就有一个独生女，好像叫苏微。”

　　“是有一个女郎在跟前孝敬。”朱极迟疑着，“若是写入待选名册，年纪稍有些大了。”
　　刘后摇头，“也不是没有先例，年龄大些又何妨。何况，也不是要她入宫就做嫔御。”
　　不少嫔妃就是从宫人中来。
　　朱极忙附和道：“娘娘说的是。不过上京城里无论谁家女郎进宫，都及不上相公家的小娘子。”
　　那位是真正的美人胚子，别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说到自己的侄女，刘后面上总算有了一丝愉悦。
　　“许久不见稻儿了，若不是前朝事忙，我倒想接进宫里住上几日。”
　　刘后放下掰坏的橘子，抚去指尖沾到的络子，起身走到茶席前。
　　茶铛下的火已经熄了，就像没有生气的秋雨天，阴阴绵绵。

　　刘后心头微哂，“这茶煮的正合适，可惜跟个不懂茶的人喝少了许多乐趣。”
　　朱极脑子也转的快，“娘娘要请太妃来品吗？”
　　刘后眉梢一扬，“那就择个好日子，请她带上闵王一道来。”
　　……

　　采选的事还只是刘后的一个念头，尚未宣布。
　　姒郸尹不过是在睿王府上插科打诨了半日，愣是从睿王嘴里套出话来。他一想，这不是急着给薛家添堵嘛，忙不迭派了僮儿给薛宅送信。

　　彼时雨已歇，薛缇齐趁母亲重心在解忧身上，无暇管束其余儿女，正好教弟弟们薛家枪法。
　　那小孩使的枪看似短小，实则也是铁铸而成，无比沉手，兄弟两个生得身强体壮，打一套下来已经累得满身大汗，趴在平塌上叫苦连天。

　　婢女们服侍着两个小郎君擦汗，外头就递了纸条进来。
　　家僮形容那名信使的相貌和打扮，薛缇齐猜测应该是定陶王府的家仆。
　　她捻开信纸，果然是姒郸尹的字。
　　姒郸尹在纸条上说，太后有采选之意，本想拉睿王下水，但睿王拒绝担任此职。他认为太后此举意在孤立薛家，亦或是让几家相互掣肘，让刘家脱身出来。

　　刘后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薛缇齐将纸条搓成团，也不急，冲两个弟弟道：“无解无咎，再来。”
　　她手臂一展，单手拎起一杆红缨大□□向兰锜，挑出一把环刀，甩扔出去，环刀直直砍向两个男孩。
　　男孩们吓得哇哇大叫，脚下却生了根似的，不知用枪去迎只是下意识抬手去挡，还是薛缇齐眼疾手快一脚踢开。
　　薛缇齐刚收回刀枪，一名婢女过来道：“娘子，前庭来了使者宣读口谕，家公请娘子快些过去。”
　　薛缇齐不好怠慢，匆忙换了身衣裳便赶去接旨。

　　前庭上使者态度恭谨，父母敛首候旨。薛缇齐和父亲薛道昶交换了一个眼色，整衣上前。
　　使者传官家口谕，请薛道昶二十日一早偕妻女入宫。

　　一时间，薛府上下忙碌起来，反衬得对面东巷的薛家过分冷清。
　　薛道昆一直以来都占上风，牢牢压着弟弟薛道昶。如今这浩荡皇恩，又是太尉，又是钦定皇后，愣是把两家细微差距拉开了十万八千里。

　　薛道昆咽不下这口气，李氏更是恨得牙痒，捶胸顿足的，逮着儿女们骂他们不成器，害她没脸面。
　　薛英娘被骂哭了几回，又被身边婢女数次挑拨，也在心里记恨起小叔一家。

　　到了二十这日，薛道昶偕妻女入宫，白水巷里热闹非凡，沿途相熟的邻里无关嫉妒与否，都来向他道贺，全然不知风光的表皮下，是如何的如履薄冰。

　　金氏人看着厉害，但到了森严肃穆的宫廷，腿脚就发软，一声气都没敢吭，到了太后跟前，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解忧虽也好奇，但比母亲沉稳许多。宫里的嬷嬷说不能直视娘娘，她便规规矩矩敛着眉眼，大方地行女孩的万福礼。

　　解忧不像世家里那些故作可爱的孩子，她的俏皮是精致细腻的，都温柔地藏进皮囊，不骄不躁，不轻易示人，谁看了都觉得自然舒心。
　　刘后也很喜欢，执着解忧的手看了又看，对薛道昶道：“忠武将军，你养了个好女孩。”

　　薛道昶手心全是汗。
　　金氏屁股下更似扎了针般不自在，但又不敢随意动弹。
　　长女在前朝不在这里，夫妻两个都是不大会说话的人，真怕太后问话答不上来，头皮绷扯得紧紧的。
　　皇后毕竟是后宫这口油锅熬出来的，她坐在这个位置上，再贤淑大气，也有压制人的手段。

　　刘后哪关心他夫妻想什么，只是拉着解忧打量，“先皇选这个孩子只是临时决意，不想这孩子如此乖巧，我瞧着也是真心喜欢。”
　　她唤了声嬷嬷，崔嬷嬷捧出金匣，里面盛着一对翡翠手镯。
　　刘后道：“这是送给解忧的见面礼。”
　　薛氏夫妇连忙离座谢赏。
　　解忧双手捧过，乖巧地行了一礼。

　　刘后夸赞她几句，扫了一圈，道：“夫人育有三女，怎不见二娘子来？”
　　薛氏觳觫道：“小女未得娘娘召见，不敢擅入。”
　　刘后轻轻掩唇，“这倒是我疏忽了。”
　　说着指了朱极，“今日设宴款待将军一家，你去薛府接了薛家姐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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