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郭象想事想得专注，一直埋着头往前，未曾留意倒旁的，小黄门眼看他直愣愣的就要撞过去，完全没有止步的意思，才出声道：“郭院事这是去政事堂？”
　　郭象这才注意到满脸不善的宜安。
　　轻轻扫了两眼，见是个女人，便动作娴熟地后退，保持在三步以上的距离，语气不咸不淡道：“右手边小门，交给司阍即可。”
　　“什么？”宜安一头雾水。
　　方才她是只是想要提点他，让他做好太尉的左膀右臂，别学人家背后使阴招害人。这厢还没开口，先被他一套莫名其妙的说辞给整蒙了。
　　不会是做官做傻了吧，看着挺好看，就是呆呆愣愣，有点傻气。

　　官场上他这样的老实人怪叫人同情的，宜安思来想去，都没好意思再开口。
　　还是小黄门反应快，笑着打躬道：“郭院事，这位是宜安公主。”
　　郭象神色尴尬了一瞬，叉手向宜安行礼赔罪。
　　但再次开口也还是呆呆的，“公主，枢相不在。”
　　“不在？她去哪了？”宜安问。
　　郭象道：“早朝过后宰执都留在垂拱殿，有事相商。”
　　“这样啊。”宜安觉得好可惜，她住的宫殿离这里很远的，坐着肩舆都觉得累，来一趟很不容易。
　　但也没办法，只好先回去，让小黄门去韦舒征那儿探探风，顺便再要下半卷。

　　宜安盘算好，准备回宫，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她看向垂头拱手一脸老实的郭象，“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找的是太尉？”
　　郭象伏着头，两只耳朵可疑地红了。他生的白，肌肤有点发红就特别醒目。
　　宜安越发怀疑他是不是做了亏心事，或者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看他的眼神登时有些不善，“我说，你别不是有什么想法吧。”

　　郭象一阵难堪，支吾着，还没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就被角门上一阵声音打断。
　　宜安满心狐疑，走到右手边甬道的角门，看见一个小黄门手里抱着食盒，堆着笑脸和司阍道：“这是司膳局小娘子托我的，劳烦通融一二，递给太尉。”
　　司阍满脸不耐，“放下吧，过会子一道呈进去就是。”
　　小黄门忙不迭地作揖，把食盒放下，再三道谢才离开。
　　而在角门底下，已经摆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食盒。
　　宜安惊了，这些人都送吃的，也不怕薛太尉撑死？
　　还有，她们凭什么送点心小吃给太尉？
　　宜安高高兴兴的来，却黑着脸憋了一肚子气走。
　　郭象摸着脑瓜子，全然不明白公主为什么黑着一张脸很不开心的样子。
　　他摸了摸腰带下膨出来再也没能消下去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别再送了，实在吃不动了。”

　　薛醍齐上值那日起，枢密院外就时不时地冒出一两个探头探脑的小黄门，有时候是一群小宫娥，不是送吃食，便是送花草。
　　从来门厅寥落的枢密院短短几日便门庭若市，让隔壁政事堂和对门学士院的那群老朽们眼红不已。
　　至少吃的那些就很让人眼馋，毕竟公家的免费餐再好吃也没有后宫五花八门的吃食更让人心动啊。
　　韦舒征就是知道这事后，隔三差五往这跑，收些果子啊点心小吃什么的打打牙祭。他也不嫌日头晒了，隔得远了，日日往这蹭饭，脸都圆了一大圈。
　　他爹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过来看了一眼，骂他不务正业，按在案子上狠狠揍了顿屁股。

　　薛醍齐听说韦舒征被他爹揍了，都没工夫奚落。
　　她这几日前朝西府两头跑，忙到脚不沾地。
　　枢密院一盘散沙，整顿在即，她一个刚上任的新官无从下手，只能先理出头绪，再慢慢着手属官任免，应付政事堂那块难啃的骨头。

　　为了早日上手，她搬进枢密院配的官舍，连续熬了几个通宵，把近十年调动各军的记录梳理出来。
　　她征战多年，知道大魏主要面临契丹和西夏两个劲敌，他们分别位于大魏西、北二地，军队实力雄厚程度，以今日之大魏，根本无力与之抗衡。
　　因为太/祖皇帝忌惮武将，大肆提拔文臣，以文臣取代武官职务，限制武将权力，到了这一朝已经达到极致，文臣的地位远超武官，导致武将不得重用，无权调动军队指挥作战。
　　不通军事的文官们在边陲纸上谈兵，指手画脚，使西夏铁蹄纵情蹂/躏，魏国连失三州疆域。
　　先帝仍不引以为戒，于是又有舒王兵变一事。等先帝幡然醒悟，参知政事刘待举为首的政事堂已彻底把握朝政军政。
　　所以就算她是西府第一人，又兼名义上的辅佐，也不过是孤军奋战。
　　要收复三州，谈何容易啊。

　　今日垂拱殿议事，刘待举要任亲信为殿前都指挥使，被同平章事向宗绾驳斥了。后面两人都争得面红耳赤，一路闹回政事堂，薛醍齐回到枢密院耳根才清净下来。
　　细想，刘后临朝听政，攥了小皇帝在手里，才纵得刘待举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如今连公厨里的杂役都在传，刘后频频传娘家侄女入宫，刘相约摸是要做国丈了。

　　薛醍齐想了一路，头疼肚子也疼。
　　算着日子，月事应该快来了。
　　忍着不适回到枢密院，已经是午休用饭的时辰，刚喝了一口水，那专门收拾官舍的小黄门来了。
　　小黄门问她送的食盒是搬进来还是搬去官舍，因为实在太多，还是先征求她的意见比较好。

　　薛醍齐就随他去看，竟比往常多了足足一倍。
　　老天，她们是把她当猪了吗？一个人哪里吃得过来。
　　薛醍齐捂着发汗的额头，哀愁望天，“不搬，拿下去分了吧。”
　　甭管谁送的，分给下头的官吏，齁死一群人总比齁死她一个人的好。
　　小黄门听了却为难，“那不行啊，宜安公主送的那些不好传到外男手里。”

　　“公主？”她忙碌的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薛醍齐愣是没想通其中关联。
　　为什么要送她吃的？
　　送她吃的还都是小宫女？
　　怎么里面还有公主的事？
　　她拍着脑门，一脸懵，对小黄门吩咐，“公主送的，你都挑出来。”
　　想到才进枢密院那会儿，东西二厨的饭让她有种回到西疆大漠吃沙的错觉，没想到这么快就打了自己的脸。
　　谁说公家的饭菜不好吃了，至少那还是人能吃下的吧。

　　不止是她觉得，最近整个枢密院在公厨吃饭都特别香。
　　薛醍齐一说要送小吃点心，都摇头摆手，坚决不肯收。
　　薛醍齐又不可能自己全吃了，只好祸害起今天第一天来院里上值的叶孤烟。

　　雷打不动来蹭饭的韦舒征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又出去把门口的牌匾看了看，进来就把食案拍得震天响，“怎么的，你们枢密院闹饥荒了？”
　　薛醍齐正耐心剔蒸鱼的刺，闻言哂道：“是殿中省的公厨不好吃了吗？非要到这来找揍。”
　　韦舒征打开食盒，捡了块糕点叼着，去厨上端了碗米粥坐下，才看见一旁的叶孤烟。
　　“哟，这不是叶统领？怎么也到这吃饭了？”

　　亏他记忆不错，隔了这么久还能把人认出来。
　　叶孤烟冷哼一声，依旧埋头吃饭，不作理会。
　　“他是殿前都指挥使司的副指挥使，不在这在哪里。麻烦你对我枢密院的人说话客气点。”薛醍齐把鱼骨完整地剔出来，切成两半的鱼肉合二为一，看不出丝毫破绽。
　　韦舒征喉咙滚了滚，狠狠咬了口点心，噎得他胸口发慌。
　　旁边的叶孤烟已经吃完，看他眼角挂着青，奇道：“韦奉御这是让谁给打了？”
　　韦舒征立刻埋下头，冲薛醍齐暗使眼色，求她千万保密。
　　薛醍齐偏装看不见，“韦学士揍的。”
　　他爹以为他不学好，学人中饱私囊，挪用拨给殿中省的款项去八仙居吃喝，结结实实给揍了顿。

　　叶孤烟不厚道地笑了，想到狼头山下他单骑杀进杀出，快如闪电，如今却只做了尚药局的奉御，颇觉可惜。
　　他道：“韦奉御单骑杀出叛军大营，毫发无伤，有这能耐怎么不去沙场带兵？”
　　武将再不受重用也好过医官不是。
　　韦舒征嘴角略抽，“小爷只干架，不砍冬瓜。”
　　杀敌是要死人的，他惜命，才不去送人头。

　　吃过午食，还有闲暇可以安排，争锋相对的两个人各回各院。
　　薛醍齐肚子还是不适，打算先回官舍睡上片刻，于是她提了食盒离开枢密院。
　　午间阳光正烈，行在底下，灼得人头晕眼花，身上的不适加诸在一块，意识不免恍惚，走了一段路，头上不断发汗，脚步也渐渐虚浮，吃力不已。
　　薛醍齐感到胸闷气短，进了附近的庑廊。在荫凉下坐着缓息片刻，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浑身瘫软，使不出力。
　　她索性闭目靠在廊柱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总觉得过了很久，该去上值了，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似有人摇晃她的肩膀，急惶惶地唤她，“薛醍齐，你欠老子的都没还，可别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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