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金阙

　　少女肌肤莹白，五指纤细得如雨后冒尖的春笋，被酥皮点心这么衬托，很是赏心悦目。
　　见他不为所动，少女又伸直了手臂，指腹几乎碰到了姒郸尹的嘴唇，“小皇叔，你倒是吃呀。”
　　姒郸尹接过点心，不觉恍神。
　　在西疆的那会儿，极难吃到果馅顶皮酥，唯一的一次是薛醍齐从大营带回来的，只有两块，经过长途颠簸，仍是完整无缺。
　　当时她却笑他，“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甜腻的点心？”
　　他回她，“吃过了就知道。”
　　他们一人分了一块，酥软在嘴里化开，甜的浓淡正合适，和在上京吃到的似乎并无不同。
　　他问她好不好吃，她转过脸来微微勾唇，手里捏着剩下的半块嘟嚷，“还是不喜欢怎么办？”
　　其实，他也不觉得有多好吃，而是以此为寄托，怀念养育他的祖母吴太后。
　　吴太后一生节俭，唯果馅顶皮酥这种糕点常年在案，后来吴太后薨逝，他再也尝不到那个味道……

　　一块点心，牵出两个令他难忘伤心的人。
　　姒郸尹郁闷至极，盘腿坐在榻上微微叹气，“跑我这来就为了送这顶皮酥。”
　　咬下去的时候，就听到宜安说道：“小皇叔，您也太可怜了吧，生病都没人来看。”
　　“生病了就该闭门养病，又不是耍猴，有什么好看的。”姒郸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宜安捂嘴笑了两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谎言，“皇叔为什么要装病呢？”
　　“从何得知我是装病，不是真的病了？”姒郸尹显然没想到她居然看出来了。
　　宜安托着腮，“我就是知道呀。皇叔您忘了吗？我们在吴太后的宫里一起长大的，你生病的样子我见过，你装病的样子我也见过。”
　　姒郸尹语塞。
　　宜安又继续追问：“所以皇叔为什么要装病？”
　　“小孩子不要过问大人的事。”姒郸尹在她头上按了按。
　　宜安腾地站起来，气哼哼地说：“不问就不问。”
　　说完提了攒盒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皇叔还要吃吗？我下回再带给皇叔。”

　　看着满脸微笑的少女，姒郸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觉搂紧了被子，半眯着眼，“又在打我什么主意？”
　　宜安赶紧摆手，“哪有哪有，我就是想问你件事。”她面颊泛着红，眸光闪烁着，“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
　　“就是你至今不成婚，是因为，因为……”身为女子，宜安还是有点难以启齿，“那个不行。”

　　“什么！”姒郸尹闪了舌头，口中血腥顿起，随即两颊和脖颈烧的通红。
　　“你再说一遍。”他强忍着胸中怒意，“姒金罗，你听哪个混账羔子说的？”
　　“舒王叔说的呀，他逢人就说，大家也都信了。而且，你这些年一直都不成婚，难免会叫人多想嘛。”宜安一派天真好骗的模样。
　　姒郸尹被她气得脑仁胀痛，咬着牙道：“死人的话你也信。”
　　宜安眼睛更亮了，“那这么说，你和薛太尉的事是真的了？不是因为党争才起的争执？”
　　呵，原来在这等着呢。真是一个坑接一个坑让他往里面跳。
　　姒郸尹气笑了，“党争靠的是脑子，不是武力相逼，你皇叔我真那么蠢，只怕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宜安拍着胸口，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就好，害我担心了那么久。”

　　她目光在姒郸尹面上扫过，轻柔的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小皇叔，你吃了我的点心，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那位薛太尉究竟是什么关系呀？”
　　姒郸尹裹紧被褥，果断摇头，“不可能。”
　　那么丢人的经历，怎么可能宣之于口。
　　宜安小脸一垮，生气道：“哼，那你别吃了。”
　　抢过他手里还剩一半的点心丢进盒子，大力盖上盖子，把攒盒抱得远远的。

　　姒郸尹了解她的小性子，偶尔会发作，但绝不会真和他置气。
　　他穿上鞋子，扯过椸架上的外裳，在屏风后一壁穿一壁问她，“宜安，你怎么出来的？”
　　宜安放下攒盒，“是娘娘让我来的，她说皇叔病了，准我来视疾。”
　　半晌没见回音，宜安觉得奇怪，回头去看，姒郸尹正从屏风后面出来，身上已经穿戴整齐。

　　姒郸尹理着袖口走到窗前，庑廊下有两个眼生的小黄门在太阳底下垂手伺候，不是往常他眼熟的宦官。
　　姒郸尹略勾薄唇，冷嗤了一声。往他府里塞人不算，如今连个小女孩也不放过了吗。
　　“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宜安不情愿地撅起嘴，“我好不容易才出宫的，你就不能带我去见见薛太尉吗？”
　　她真的想看看，能让王叔失态拔剑的女人到底什么模样。
　　姒郸尹目光一顿，轻哂：“你觉得可能吗？”
　　“真是小气。”宜安用鼻子哼他，跺着脚出去了。
　　那两个小黄门紧追上，主仆三人很快消失在中庭。

　　院子再次恢复冷清，只余晒后的余温，偶尔一阵风，卷来了五颜六色的帕子巾子，还有些一脸娇羞的婢女来寻丢失的帕子。
　　声音婉转，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秀美，感谢之余，还会善解人意地关心他两句，“天气热了，大王要不要吃凉茶饮，奴家去做来。”
　　亦或是，“大王别晒热头，当心中暑气。”
　　每个娇俏的少女都是按照温顺可人的模子挑的，也是极用心了。

　　看着拾起帕子笑着跑开的年轻婢女，姒郸尹掩窗背身，唤观狐来给他梳头。
　　观狐疑道：“大王要出门吗？”
　　“嗯，是时候去看看老王叔了。”他摩挲着大拇指，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阴鸷。

　　宜安虽爱看些杂文，但心思一如既往的简单。
　　刘后也知道他们叔侄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笃，无人能及。让单纯良善的宜安视疾，便于试探，又有警示之意。
　　当时吴太后弥留，遗命将一手带大的宜安托付给姒郸尹，嘱他照看。不论是为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为报答吴太后抚养他的恩义，姒郸尹都做不到舍弃宜安。
　　她是在自己相继失去阿爹和祖母后，世间最能牵制他的一处软肋。
　　……

　　刘后性情柔和，仪态端庄，又有学识，对待先帝的子女也宽容大度，在百官的评价里，当的起母仪天下的典范。这个女人，表里完美，谁都不忍欺骗她，对她也难以设防。
　　因此刘后问宜安，宜安就把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只是在涉及到皇叔姒郸尹，略做了保留。
　　刘后心里有数，看着十五岁的少女笑道：“宜安，你以后可以到前朝走动。定陶王不是喜欢你做的点心吗？你可以亲自送去前朝。”
　　“娘娘，真的可以吗？”宜安不敢相信她能到前朝行走。
　　刘后点头，“当然。”
　　宜安失仪地跳了起来，又规整着手足向她拂身，“谢娘娘恩典。”
　　她回去时，刘后命宝慈殿女官送她。

　　等人走了，崔嬷嬷担忧道：“娘娘准公主在前朝行走，万一招人话柄，论娘娘的不是？”
　　刘后不担心这个，“她又不去前朝做官插手政务，能谈论什么话。”
　　她最头疼的，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捏在睿王手里的那道密诏。

　　崔嬷嬷看她脸色疲惫，贴心地传来水，唤人替她浴足。
　　刘后闭目靠着凭几，足底热水缓解了倦意，她缓缓睁眼，替她洗脚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低埋着脸，头上钗环尽褪，裸/露的云髻乌黑发亮，非常漂亮。
　　漂亮又柔弱的洗脚奴婢荀美人。
　　刘后睨着美人儿，嘴唇勾出一丝嘲讽的笑。

　　宜安得了出入前朝的特权之后，兴奋得睡不好，夜半叫人掌灯，把那半卷书翻出来接着看。
　　一边翻，一边捧着肚子大笑，在床榻上欢快地打着滚。
　　贴身宫女问她笑什么，宜安道：“我看了这么久，才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她指着书上某处，“西夏太子为什么要叫李老三这样的名字。”
　　原本以为是排行，然而看到第十卷都还是这个名字，比薛将军三个字都敷衍。

　　后面薛将军救驾回京，宜安看得有点彷徨，又按捺不住的激动。
　　原来韦舒征写的是薛太尉啊。
　　合上书，宜安暗暗欢喜。能到前朝走动，就一定有机会见到。
　　她吩咐宫女，在朝参放班前叫醒她，她要到垂拱殿去等着。

　　然而第二日，她因为赖床不起直接错过了放班散朝，赶到垂拱殿时，百官已经应卯上值，禁卫把政事堂和枢密院圈起来，不许无关人员随意进入。
　　宜安在枢密院外站了好一会儿，脚都酸了，只看到一个穿绯服的年轻人打里面出来。
　　远远看着，那人就像飘在朝阳里的芦苇穗子，雪白雪白一团，连袖角都仿佛镀着一圈白光。
　　挺斯文的，长得也还行。

　　宜安招手喊住枢密院里服杂役的一个小黄门，打听道：“他谁呀？”
　　小黄门琢磨着公主八成是看上人家了，笑吟吟道：“是新任的同签枢密院事郭象。”
　　宜安随口就问：“官大吗？”
　　小黄门道：“是枢密使的储备人选，官不大，前途却不可限量。”
　　宜安琢磨着，枢密使的储备人选，那不就是要抢太尉饭碗吗？小脸登时一垮，几步上前把那颗芦苇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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