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到底如何！”李怛一走，完泽便耐不住了，连声询问，“你究竟看不看得懂海图？”

　　藤汝冷冷地盯着她。

　　茶伦也是少有的焦虑：“李怛说航向有星宿、海图、罗盘保证，不会出错，你又是从何处觉得我们的航向有问题？”

　　藤汝道：“星宿、海图、罗盘都是靠人双眼去看的！”她一把抓起茶伦的手来摊开她的手掌放在风中，“你感受到风向了么？”

　　茶伦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在虚空中抓了两把，神色有些茫然。

　　“虽然出了蜃洞，但是这两天的光线一直不对，水漏也和日出日落有偏差。”藤汝抬头指着那一轮惨白的月，“且你看这月亮，是不是越看越假？”

　　蜃的幻境再与现实相似，总会有些瑕疵的。

　　或是光线的偏移，或是海水的深浅层次，或是风向。它绑架的是人的双目，却绑架不了其他的感官。

　　李怛说的不错，大海茫茫，水平面上没有任何可以让船队分辨方向的岛屿礁石，只能靠着罗盘星宿按着规定方向蒙头走。但每片海域的海水颜色，还是会有细微的区别的。

　　对于这片海域，藤汝实在是太熟悉了。

　　因为靠近突兀隆起大陆架，此处的海水颜色逐渐变浅，而时值东南风季，藤汝知道一年中每一日该有的风向。

　　她竭力想要让舰队离开鲸渊，但是蜃还是在把他们往归墟引。

　　早先在蜃洞里，她用鲛语同蜃交谈，蜃一张口便嘲笑了她扮作海上妖物，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情。何况她又在蜃洞的宝箱里头看见了精卫石。

　　那箱子自称能给开启者最想要的东西，此刻她想要的，可不就是精卫石？

　　蜃的幻术本就靠读人心，来营造入幻境者心中光影。藤汝进入幻境之时已经很克制不去想精卫石之事，却依然被蜃读出了心思。

　　蜃能读她的心思，她却读不出蜃的心思。

　　蜃不比龙鲸，它和鲛人也不过是互利的关系，虽说替鲛族守着归墟的蜃门，但是自由度很大，并不受泉客王的管辖。且她知道，如今这头蜃，性格最是难以捉摸，或许它觉得有利可图，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从她脑海中读到的计划，事无巨细地转告泉客王。

　　如今她都不知道精卫石被李怛藏在了哪里，还远不到进蜃门，和泉客王当面硬来的时候。

　　她对完泽说：“你想个法子，把下头一个叫张嗣的水手喊上来。”

　　现在正好是饭点儿，人多眼杂，值班的又懈怠，佑霁从橹舱上来倒是不难。他一上来，扒在船舷旁边看了看海水，神色便也变得凛然起来：“这是去归墟的方向。”

　　藤汝说：“是。可是精卫石我还没有找到，你在下层想想办法，无论如何现在都还不能进蜃门。”

　　佑霁摸了摸风向，沉思了片刻：“今夜我倒是可以在偷偷把橹的方向偏转一下，让它偏离现在的航线。但是直接动橹，改不了太大角度，看现在船的速度和航向，只怕不进归墟，也要一头扎进雾市。”

　　雾市擦着归墟之国的国境，在蜃门东南两百海里。若趁着李怛不注意通过橹的放向更改航向，不入归墟，也是进雾市的结局。

　　藤汝沉吟了一阵：“雾市就雾市吧，好歹是我们的地盘。”

　　佑霁却颇为担忧：“可我现在必然来不及回去通知，若被李怛发现……”

　　藤汝一咬牙：“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佑霁蹙眉看向她，“不若进了雾市之后，便先杀李怛，至于精卫石在何处，杀了他，慢慢找便是。左右船入雾市后，凭他们便也是这辈子都开不出来，沉在咱们的海域里当螃蟹窝罢了。”

　　藤汝不假思索：“李怛的命还得留着。海图只有他能启动，焉知精卫石不是只有他能用？”

　　佑霁闻言，眸色深了下来，突然，他一把抓住藤汝的胳膊，手指探入她那蒙古式的马蹄袖口之中，正欲将那扣住手腕的袖子扒开一探究竟。藤汝却骤然收手，后退一步：“做什么？”

　　佑霁眼珠转了转：“这不是靠近归墟，我看看泉客王给你留的那印记怎么样了。”

　　藤汝在背后摸了摸手腕，神色冰冷疏离：“总有一天我要剜了他一双眼，放在祖庙里当长明灯。”

　　佑霁抬手，揽住她的肩头，想将她拢入怀里，但藤汝灵巧地避开了，背贴舱墙，沉着脸色：“此处是在甲板，我是蒙古公主。”

　　佑霁的手僵在空中片刻，立刻收回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成，干完这一票，便脱离泉客王的掌控，咱们就能自由自在地想在海上在海上，想上陆地上陆地。哪里快活去哪里。”

　　瞧着他有些暗淡的脸色，和无措的手指，藤汝终究还是不忍心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佑霁点了点头，抓紧了自己那块写着张嗣名字的小木牌，“行，那我回去了。”

　　他走后，藤汝有些脱力地靠在船舷上，缀在她辫子上的小铃铛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响，一入夜，海上的雾气又开始升腾起来，藤汝一直盯着船前进的方向，一颗心提在喉头。

　　瞭望台上的灯火亮了起来，想来李怛是已经回到瞭望台了。扮蜃进他的房间骗取精卫石的法子显然不好使，且在蜃洞之中，他见到那精卫石的幻境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的神色，让藤汝不禁怀疑，莫非连李怛都不知道精卫石的用途？

　　那他那□□着龙鲸射那一箭，难道就是机缘巧合？

　　“公主？”李怛从瞭望台上看见她立在船舷风口，便居高临下询问。

　　藤汝抬着头看向李怛，露出了程序化的笑容：“提督。”

　　“公主病体未愈，怎又在舷上吹风，完泽和茶伦呢？”隔着高高的船楼，李怛问道。

　　藤汝说：“瞧瞧落日，这便回去了。”

　　李怛蹙眉看向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藤汝不便再在甲板逗留，旋身回了舱室。

　　坐在床上，用毛巾擦干净自己的手，藤汝拨开了那蒙古袍子的马蹄袖，桡骨上嵌着的那颗鲛珠已然不复先前的鲜亮，她有些厌恶地摸上去，鲛珠冰凉的温度顺着指尖一直窜入心里，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她便又用袖子遮了那鲛珠，眼不见为净。

　　合掌在胸前，藤汝仰面躺在床上，心里默默算着航程。窗边一个剪影一闪而过，她颇为警觉地侧过眼，望着那被蜃混乱的光线打在窗纸上的轮廓，心中一个咯噔。

　　李怛缘何漏夜前来窥视？

　　想起之前刚刚从蜃洞出来之时，李怛想要扒她袖子的举动，藤汝立刻意识到：当初装蜃的时候，那颗嵌在手腕上的鲛珠虽然帮着她坐实了“妖物”的人设，却也给李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定是想通过这颗鲛珠来确认她的身份。

　　藤汝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入被褥之中，假装熟睡中翻了个身，面朝窗子。

　　果然李怛的影子晃了晃，甲板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水漏走过丑时，夜间最后一批值班的船员完成了交替，藤汝才坐起来，推开窗子翻了出去。

　　瞭望台上的灯是暗着的，八根缆绳在黑沉夜色下显得格外静谧，藤汝又摸了摸风向，确认此刻的航向无虞，便悄摸着爬上了驾驶舱。

　　谁知才刚一上平台，却见到了李怛用手撑着眼皮儿坐在海图之前的滑稽场景。

　　他眼下一片不甚明显的阴影，瞧见藤汝上来，竟然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似乎他就是在此处等着藤汝自投罗网。

　　藤汝还没来得及思考她此刻应该装作是蜃还是装成是公主，李怛却笑了一下，配着他有些色素沉着的眼下，这个笑容委实诡异的很。

　　“公主怎么还不睡？”

　　藤汝隔着驾驶舱的舱门道：“提督不也没睡？”

　　李怛说：“这船走偏了，我倒要看看到底会开到哪里去，所以没睡。公主呢？公主也想知道船会去往何处？”

　　藤汝扯出一个笑脸：“不过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心有余悸，所以四处逛逛罢了。”

　　李怛又眯着眼睛去看海图，海图上星宿的光芒衬着他那张因为休息不足而有些发青的脸，更让藤汝心如擂鼓。她迅速地在脑海里检索能让自己露馅的细节，但很快反应过来：现在李怛所做的一切都还只是试探，所以他肯定还未掌握关键的证据。只要咬死不承认，等拿到精卫石，还管她到底是不是藤汝？

　　于是她便走到李怛身边问：“船走偏了，提督不把航向改过来么？”

　　李怛撑着头，显然是有些困了，声音都带着一点点的鼻音：“自从出了泉州港，就有人一直想把咱们的船往归墟引。反正这么长时间来，我能使的方法都用了一遍，福船却还是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我算是放弃了，还不如干脆看看归墟里究竟是何方神圣。”

　　藤汝故作气恼：“可是提督不该将我平安送往波斯么？”

　　李怛道：“请恕下官无能为力了。”

　　他说着，脑袋一点一点，困倦地打着哈欠：“公主还不去休息么？下官现在看着海图，确实是有些累了。”

　　“我方才已经睡了一觉了，提督累了的话，不若回去休息。否则明天要真的进了归墟，遇上什么怪兽，提督没精力指挥，我们岂不都要丧命？”

　　李怛说道：“谢公主美意了。我便在这驾驶舱内凑合一晚吧。”说罢，他起身。

　　驾驶舱的墙边有条长窄凳，他长腿往上一跨，双手抱胸，便躺倒下去，很快，便发出轻微的鼾声。

　　海图上的航路明明灭灭，四圣兽栩栩如生。李怛此刻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引诱藤汝去旋转海图的坐标，好把舰队的航向改成她想要的方向。

　　藤汝心头冷笑一声，这试探方式未免太过弱智，她故意轻轻走近海图，伸出一根手指，戳着浑天图的半球形光罩。手指穿过那层光罩的时候，像是戳在了阳光下的泡沫里头，荡出一圈霓虹涟漪。

　　这样玩着，她还偷偷拿眼睛去瞟躺在长凳上，仿佛睡得很深的李怛。

　　纵使是个误会，但两人也算是有过肌肤之亲了，他的某些细微的小动作印在藤汝的脑海里，瞧见他“熟睡”中喉结轻微的滚动，藤汝的嘴角便勾了起来。她和浑天图上的星宿玩了一会儿，又绕着驾驶室好奇地转了一圈儿，终于停在了李怛的长凳前。

　　不出所料，李怛的喉结又动了动，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锁骨绷出了紧张的线条。

　　藤汝老成地叹息了一声，解下身上的厚披风，轻手轻脚地盖在了李怛的身上，随后转身出了驾驶室。

　　下舷梯的时候，她如愿听到了驾驶舱内窸窸窣窣的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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