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茶伦说罢，便朝着李怛屈了屈膝盖，端着瓦罐转身走了，李怛在船尾站了一会儿，眉头一皱，立刻又抓着缆绳朝着瞭望台攀爬而去。

　　“拜合耳！”他绕到前方，从瞭望台上跳下来，正落在驾驶舱前平台之上，守着海图的拜合耳正无聊到左右手互搏，见到他来才站起身：“提督放心，方才没人来看过海图。”

　　李怛背着手走过来：“拜合耳，若是你，看见有人从后舷跳下去了，会怎么做？”

　　拜合耳不假思索：“叫上一队兄弟跟我一块去救人啊！”

　　他水性好是好，但是这是在远洋，而不是在家门口的小泡子里头，他自己从船上跳下去了，就算捞到了人，也不见得能把他从水里拖回船上。必须得有人在他腰上拴上绳索之后，他再下水救人。

　　李怛说：“若你不识水性呢？”

　　拜合耳道：“那就找会水的呗。船上近千人，随便哪个都是凫水的好手啊。”

　　李怛的目光沉了沉。

　　拜合耳不明就里：“怎么了？谁掉水里了？”

　　李怛便将自己方才在后舷遇到茶伦的事情同拜合耳说了一遍：“看她的样子，倒很是淡定。看见我跳下去了，只是站在那里盯了半天，亦不找人来求助。你们蒙古女人的心，都是那么大的么？”

　　拜合耳挠了挠后脑勺：“我哪知道？女人心，海底针哪！”

　　说罢他一拍脑门：“提督，你盯完公主，现在要把目光放到茶伦姑娘的身上了么？”

　　李怛立刻给了他一记不客气的肘击：“我乃东海水师提督！此番出海诡事连篇，我们已经在鲸渊折损了两条战船，能不让我上心？”

　　拜合耳嘟嘟哝哝：“那也不是该对姑娘上心吧？提督，你现在可别怀疑，下头那八个蒙古姑娘连带着公主，都是蜃变的吧？”

　　李怛递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拜合耳虽然熟稔海上各路志怪传说，但也只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厉害，若要他真信那些邪，他也就没胆子在姑娘们面前编排那些鲸鱼啊蜃怪啊鲛人什么的了。

　　他晃着脑袋叹息：“提督啊，我看蜃不是取了你的精元，而是取了你的脑子啊。别的人我不清楚，完泽倒是从上船到现在，一点儿样都没变。”

　　李怛蹙眉：“什么样？”

　　拜合耳挑了挑眉，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说了一个字：“辣。”

　　知道李怛闻言必然要出拳，拜合耳尾音还没吞下去，便立刻往后蹿出一丈，直接出了驾驶室的门，站在了外头空旷的平台之上。李怛竖起一根手指：“之前和你说的，都忘一干二净了？”

　　拜合耳挤眉弄眼：“没忘呢！哪里敢？”

　　他往平台下一探头，作势要跳回甲板继续他大副的工作，却看见了藤汝。“哟，公主您来了？不好好歇着么？”

　　藤汝的声音从甲板上飘上驾驶室来，平和有礼：“之前多谢提督将我从蜃景里救出，特来感谢。”

　　“方才军医说您着凉了，可别在甲板上待着了，上来吧！”拜合耳极为热情地下来将藤汝接了上去，还一边从驾驶室的小火炉上取了温着的奶茶给藤汝。比起他在女人面前的游刃有余，李怛显得极为拘束。

　　他紧张地站在案几前，试图通过一些细微的区别来判定眼前的公主究竟是藤汝还是妖物。印象中最直观的就是她腕间的那颗珠，只不过现在藤汝虽然没有揣手笼，却换了一件漂亮的蒙古窄袖袍，马蹄袖长出手腕一截，把半截手背都盖了严实，更遑论桡骨了。

　　藤汝倒是十分放松地接过奶茶，小口小口啜饮着，很快微微发白的脸色便红润起来，一双水盈盈的眼睛似笑非笑看着李怛：“提督，这次能出蜃洞，实在是多亏了提督。我听甲板上的水手们说，你我二人被卷入迷雾，后来是提督将我带出，我才不至于陷入那妖物的海市蜃楼里头。”

　　李怛眉心几不可见蹙起：“公主真的不记得在蜃洞内发生什么事情了？”

　　藤汝苦笑了一下：“不过看见了一些前程。那时候竟忘了提督也同我在一起。”

　　李怛只能说：“蜃景迷惑人心，凡人抽身不得实属正常。”

　　藤汝便又看向桌上光华流转的海图：“提督，出了蜃门，是不是便可一路无虞了？舰队的航向可还正确？”

　　李怛说：“观现在的天景、罗盘、海图皆对应，想来三重保险，出错几率不大。”

　　藤汝似是松了一口气，然而李怛还是在她的眉间捕捉到了一丝担忧，于是追问：“公主很担心我们的航向么？”

　　藤汝摇了摇头：“就是出海不到一月，就遇见了这么多可怖的事情，心有余悸罢了。”

　　李怛站在海图前，身子站得笔挺：“公主，航向之事自有我们盯着。您身子虚弱，又染上风寒，还是早些回舱歇息了吧。”

　　他这逐客令下得颇为生硬，不过藤汝公主素来好修养，也不恼，反而还谢过他的关心，又原路返回了去。拜合耳依然是极为热情地把人护送回舱室，回返的时候，他神色颇为疑惑地看着李怛：“提督，我怎么觉得你对公主的态度有些不对呢？”

　　李怛：“哪里不对？”

　　拜合耳想了想，又说不上来具体，只好问道：“你俩在蜃洞里头，真没发生什么？我刚才看你和她说蜃洞里事情的时候，总觉着，你好像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想让她记起来点什么，可她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李怛低头看向依然平稳的海图，“唔”了一声，手指拂过乖顺的朱雀的脑袋。

　　藤汝怎么可能动得了朱雀呢？

　　拜合耳坐过来，颇带着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提督啊，不过作为兄弟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这是遇上蜃了，蜃最擅长的是什么？幻术啊！你想着在蜃洞里头和公主发生了什么，肯定都是假的，否则蜃的面子不要了？”

　　李怛继续摸着朱雀的头，忽然开口反驳：“你难道不知道，骗人的时候，半真半假才令人信服么？这道理人都懂，蜃会不知？”

　　拜合耳拖着脑袋，颇有些头大：“那你要怎么区分真假？依我看，觉得有怀疑的，拿不准的，统统打成假的不就完了。纠结它那么多作甚？反正它就是个海市蜃楼而已。”

　　晚间李怛准备下甲板吃饭。他今天守了一天的海图，寸步不离，到了饭点了，被拜合耳催了三次才站起来。

　　左右在用餐期间拜合耳替他值班，海图应该出不了岔子。李怛步下舷梯，便又看见藤汝带着完泽茶伦二人站在左舷吹风。

　　完泽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茶伦面色倒是平静。藤汝是背对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让他心头一跳。

　　上回见这三人这么个姿势站着，似乎还是上船第一日的夜里。

　　李怛不由自主走过去，却见藤汝伸出手来摊在风中，只可惜那马蹄袖扣得紧，他依然没这个机会得见藤汝手上是否嵌有明珠。

　　她那修长的手指在风中飘飘摇摇，似乎在打着节奏，李怛却觉得这手势实在是老练得很。

　　风中仿佛有万千看不见的琴弦，等着她温柔拨弄，奏响大海深处的华章，因此她那背影显得格外虔诚。终于她像是握住了虚空中的一把潮气，抬眼望了望空中那轮冷冰冰的月，将手收了回来。回身，她的神色凝重至极。

　　李怛走上前去，问道：“公主是在测风向么？”

　　藤汝猝不及防，微微一顿才重新拾起笑意回答：“就觉得这风吹在掌心，极为舒服。”

　　李怛就和她继续没营养地寒暄：“公主用过饭了？”

　　藤汝：“用过了。提督呢？”

　　“正准备去。”

　　寒暄完了，他作为下臣的礼节也算是到了位，便行了一礼准备走，藤汝却又一次叫住了他。

　　这回她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反正李怛这么久了，从来就没有从她的面皮上看透过她想要做些什么，只能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等她下文。

　　“提督，咱们的航向真的没问题么？”她又问。这是她今日第二次询问了，而作为一个草原公主，航海门外汉，她这样频繁地质疑李怛所规定的航向，未免有些太不给李怛面子。

　　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神色里头竟然还带了两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李怛抬头望天，北斗的位置分毫不错：“公主觉得有哪里不对么？”

　　藤汝笑着摇了摇头：“许是我多心了。”

　　李怛的视线在身边茶伦完泽两人的脸上迅速地逡巡了一圈。对于她俩主子的质疑，这两人倒是皆摆出了一副询问的神情，看见李怛的视线飘过来，完泽毫不客气地对了回去，那眼睛里，赤|裸裸就写着“你确定么？”

　　难道公主的航海辨向能力，比他要厉害么？

　　李怛说：“海上四处茫茫，没有参照物，看星星是最准确的方式。如今星宿位置和海图分毫不错，罗盘也能和北斗所指示的方位相合，想来不会出错。公主和诸位贵女们还是放宽心，在船舱内好好休息吧，不日便可抵达占城国。”

　　藤汝伸出手来无声地示意了完泽。完泽“是”了一声，微微撇开脸去。李怛饿得慌，便也不和她们纠缠，再行一礼便退下去吃饭了。只是刚刚步入后厨的时候，突然想到，似乎在龙鲸袭击之前的某一夜，他看见藤汝也是这般站在船首，举手握住了虚空。

　　他那时候以为这个蒙古姑娘不过是在抒发自己心中的怨仇，只是今日仔细回想，她那两个手势，竟然和极为老派的海员测向手势相差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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