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色天容

　　藤汝回舱之后，反而美滋滋睡了一个回笼觉，清晨时分，是被甲板上的喧闹声吵醒的。

　　她披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出门查看情况，果真看见李怛正守在她的舱门口，垂首倚着墙，胳膊上挂着她昨天留在驾驶舱内的那件大氅。

　　“提督，早啊。”藤汝轻松地和他打招呼。

　　“……早。”李怛的语气不出意料有些尴尬。藤汝自然地走到他的面前，还恰到好处地抖了抖，装作不在意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李怛终于回过神来，将大氅披到了藤汝肩头。

　　藤汝系着扣子，和颜悦色地说：“提督自己也要注意身子呀。毕竟福船上那么多人全都是指着您。”

　　“……是。”

　　两人说话间，船首值班的水手跑过来道：“提督，已经用旗语和对方舰队交涉了，但是它们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李怛蹙着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藤汝。藤汝的脸上却是一脸的茫然，坦荡荡回过脸对上李怛的视线：“是对面还有舰队么？”

　　李怛说：“似乎是。”

　　藤汝说：“咱们的航向，还对么？”

　　李怛沉默不语。显然他自己都不能确认现在的航向是对的还是被人恶意篡改过的。

　　藤汝便很自然地顺着水手所指的方向远眺过去，只见前方洋面不远处，隐约可见一些星星点点的黑影，清晨海上雾气未散，只能瞧见那些黑影似乎立着桅杆，应当是一支舰队。

　　不过依照距离来判断，组成这支舰队的船只，体积都不算大，而且阵型颇为凌乱。与其说是舰队，更像是聚集在一起的渔船。

　　福船上的号角响彻云霄，提醒前方船只避让，然而那些小船似乎是从海上长出来的一样，纹丝不动，唯有福船舰队还在向着他们迫近。

　　李怛举起手中千里眼，定睛观察，脸色渐渐僵硬。

　　藤汝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笑意。

　　“提督！不对啊，那好像不是船队！”上方驾驶舱平台上的拜合耳探头来说，“我看见那些船都很破旧，有桅杆却没有帆，完全不像是能在海上航行的样子！而且前面似乎有大型的礁石群！”

　　李怛也顾不得藤汝了，丢下她三两下跃上瞭望台，举着千里眼朝前张望，很快代表紧急情况出现的号角声又一次在整个东海舰队的上方飘荡。

　　刚刚准备好奶茶的茶伦走了出来，眼底满是怀疑地看向神色轻松，倚在门框上的藤汝：“又是怎么回事？”

　　接二连三遇到危险的妖兽，次次还都和归墟之国有关，让她对藤汝的信任一点一点在磨灭。

　　藤汝看着前方那渐渐显露出来的黑色岛礁和船只，心情却是十分的愉悦，便也懒得计较茶伦的态度。她抬手从茶伦的手里接过茶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原本她还是不太能接受这腥膻的奶茶，不过今晨喝起来，倒是觉得味道还算是有些可取之处。

　　完泽听见茶伦的声音也从内室跑了出来，一脸不敢相信地望着藤汝：“你又把我们弄到哪里去了？”

　　藤汝摊了摊手：“放心吧，我们已经出归墟了。”

　　完泽指着那片巨大的黑色礁石质问：“那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藤汝说：“到雾市了。”

　　她怡然自得地端着奶茶坐回床上，拽了个靠垫垫着：“我就你们这个提督的水平，明年也没法把你们送到占城国。我这儿还有一个方案。到了雾市，你们下船，如何？”

　　完泽：“雾市是什么地方？”

　　茶伦蹙眉：“是你和族人居住的地方？”

　　藤汝：“对。”

　　茶伦又问：“那你要给我们制造什么理由？一开始我就和你说清楚了，我们走可以，但不能连累家族。之前说好在占城国趁他们补给时假装遭遇占城人被掳走，可到了雾市，又有什么人可以来掳我们？你们那些海盗么？”

　　藤汝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她上船来，本就是和真正的卜鲁罕氏公主以及这八位侍女达成协议，她拿走公主的全部嫁妆，并助剩下八位蒙古女子金蝉脱壳。原本她与她们敲定的计划便是至占城国后，趁着船队补给、安保不力之时送走她们。毕竟占城国此前和大元多次开战，那些剽悍的占城人看见蒙古女子，二话不说就抢，实属正常。她们几个走失，最后锅反正也是舰队提督来背。

　　只不过船一出泉州港，就和此前藤汝答应茶伦的计划偏得越来越远了。

　　“你不是说，你们族人不过三千人，领地又不大。我们在此地走失，李怛难道找不到我们么？”茶伦显然无法完全信任藤汝，非得在她口中得到她详细的计划才肯罢休。

　　藤汝说：“这里可是雾市。”

　　对于茶伦和完泽来说，归墟、龙鲸、蜃怪或者是雾市，都是极为遥远陌生的名词。所有的解释都出自藤汝之口。但显然藤汝现在的态度，似乎并不想给她们解释清楚雾市到底和普通的小海岛有何不同。

　　茶伦将手中的托盘重重放下，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藤汝的手腕：“你若不把你的计划说清楚，我便把你手上鲛珠之事告知提督。我虽不知道你与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反正他此刻也已经在怀疑你不是公主了，我说的不错吧？”

　　藤汝被她抓住那颗嵌了鲛珠的手腕，鲛珠抵入骨骼，发刺的疼。她一侧眉毛微微扬起，颇为挑衅地看着茶伦：“将我出卖，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你们难道就打算跟着这个李怛在海上兜圈子么？且就算他带着你们兜出去了，你们也得到波斯那种地方终老，永远回不了家乡。”

　　茶伦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之前我们帮你扔下海的宝箱，不都是被你的族人们带走了么？你们被鲛人困在这个小破岛上，想必他们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那些宝箱的，只能运回雾市，不是么？只要李怛进了雾市，看到那些宝箱，我们不还是一样暴|露？”

　　藤汝知道，茶伦平时不声不响，却是八人之中最为细致聪明的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了许久，藤汝终于开口：“好，那我便告诉你，福船只要一进雾市，便根本出不去。所以你们也不必担心有人回去禀告你们的大汗说你们逃跑了。他们，根本没命去告密。”

　　茶伦一怔：“什么意思？”

　　藤汝冷冷地说：“福船只要一进雾市，便只有沉船的结果了。而在东海舰队之中，唯有福船能入雾市。故在舰队其他船只看来，你们便是同福船一起，消失在此地，沉入海底罢了。若舰队其他船只有幸能反航回到大都，也只能告诉你们的大汗，你和你们的公主统统遭遇海难罹难。届时，大汗给你们的部落赈恤还来不及，如何降罪？茶伦，你对这个计划怎么看？”

　　听完藤汝的讲述，茶伦的神色虽然任由疑虑，却显然放松了许多。完泽却又追问：“为什么只有福船能进雾市？”

　　藤汝掀起眼皮子，颇为嫌弃地看着她：“自然是因为船上有我在。雾市结界唯有族人所乘之船能入。”

　　正说着间，甲板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似乎甲板上的水手们，不论是值班的还是休息的，全都跑了出来，福船上的轮毂、风帆在不停地调整，机械齿轮咬合的声音嘎嘎直响。上头吹号角的船员估计快把肺都要吹炸裂了。

　　屋子里的蒙古姑娘们便也一窝蜂地涌出船舱，便看见船行方向，一片极大的礁石滩涂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废旧船只。它们或有桅杆断折的、船首断裂露出内部舱体结构的，也有骨架完好无损，但船舷木板早已满是风霜刻痕的。

　　那些船星罗棋布，在弥漫的海雾和犬牙差互的黑色礁石之间蛰伏。纵使水汽朦胧，有经验的船员通过这些船只的吃水量也能看出，它们并非飘在海上，而是已经搁浅在礁石滩上不能动了。

　　拜合耳站在驾驶舱的平台上大声惊呼：“阿妈唉！这是又遇上海市蜃楼了么！怎么如此苍凉！”

　　那些船只一个个看上去都十分有年头，有的船体上甚至还有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蚀刻痕迹。完泽吞了一口唾沫，默默站到了藤汝的身后：“这些都是什么？”

　　藤汝勾着唇，对她这位平时看上去最胆大的蒙古姑娘，此刻懦弱表现，内心不仅嗤之以鼻。她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便是我们族人居住的房屋。”

　　完泽瞪大了双眼：“你们就住这种地方？”

　　蒙古人所居住的蒙古包虽然比不得南人修建的亭台楼阁精致，但胜在灵活。但这些搁浅在礁石滩上的破船，就算涨潮了也没法开出海，还各个看上去漏风漏水的。他们靠着和鲛人的世代贸易，住的就是这种东西？

　　藤汝轻笑了一下：“这些都是打捞上来的沉船。”

　　她旋身回了屋子，坐到了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用颇为自嘲的口吻对完泽茶伦继续解释：“你看，我们过得就是这么不堪，否则何必冒这么大风险，在你们大元水师眼皮子底下犯事儿？”

　　“此前你说鲛人贪得无厌，我还存了三分怀疑，如今看见你们的居所，倒还真是……”完泽也不禁感慨。鲛珠鲛绡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她的族人们靠着倒卖那些宝物，怎么可能过上如此困苦的生活？

　　或许是确认她们进了雾市之后便可离开福船，重获自由，几个姑娘的脸色都好了许多，再不复此前见到海上异像时的慌乱了。一个个都吃了定心丸一般，悄悄开始整理起自己的物品，反而是甲板上船员们，越来越惊慌，越来越失控。

　　直到船体突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拜合耳的大嗓门响彻整个福船：“提督！舰队其他船只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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