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数山

作者:海带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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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四十六)彷徨


      一缕阳光顺着镂空的窗棂照进殿内。跳跃着灰尘的光线苍白,气势却咄咄逼人,像是劈开荆棘丛的利刃,狠戾地将那黑暗与光明一分为二。

      袅袅掀了帘子走进来。她一手抱着元圣,一手拿着一只拨浪鼓。拨浪鼓摇头摆尾,“咚咚咚”地乱响一通,响声很大,逗得那没心没肺的元圣“咯咯咯”的一阵笑。

      陶清漪闻声抬起头来,见到是袅袅与元圣进来,她一张脸上的神色动了动。

      “袅袅,都准备好了吗?”

      那袅袅听到陶清漪问话,她稍微一滞,而后一张脸上的表情急速地坍圮下来。

      “娘娘,不若我们再去求求皇上?”她看了看怀中的元圣。那元圣面对着袅袅,一张笑脸生动,见到袅袅看他,竟是亲昵地拿头去拱。揉乱袅袅额前的碎发,同时也揉乱袅袅的心。

      陶清漪知道袅袅心思,她站起身来,接过袅袅手中的元圣:“先帝没了,元夕也没了,袅袅,我们继续呆在这宫中,实在没有立场,还不若就此去了邙山,这样对谁都好。”她说罢这些,叹出一口气来。

      她是先帝遗妃,后又因“父死妻其母”的鲜卑传统嫁给元夕。此时元夕已死,即使元恪执意扣留,于礼也不合。除非……

      除非元恪纳她为妃。

      可惜,元恪显然没有这种意愿。她,亦如是。

      陶清漪苦涩地笑笑,紧紧地抱了抱元圣。

      “圣儿他毕竟是先帝遗子,料想皇帝不会对他如何。更何况,比起跟着我们流离失所,还不若让圣儿留在宫中。”

      那怀中的元圣望着自己的母妃,见她一脸愁苦,一张小手只管搓揉着她的脸。

      被这样一双幼小纤细的小手抚触,陶清漪突然就有些悲从中来。

      她毕竟是这元圣名义上的母妃,她养了他快一年,看他从一个红彤彤的新生儿变作一个嫩白的孩子。看他从一个十足的糊涂蛋逐渐变成思绪清明的可人怜。他那一点一滴的长大里面,包含有陶清漪的心。如今她就要走了,可是无法带走他,这般想想,实在是有够难过的。

      陶清漪眸中氤氲起一阵水汽,像是凄楚的江南烟雨。

      “袅袅,我们自身不保,元圣他……”不能要,也要不得。

      更何况,于理不合。

      后边的话陶清漪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看着袅袅,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来。

      聪明若袅袅,她又怎会不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呢?

      只是不舍。

      她哀切地哭起来,哭声不见得多大,却是悲痛欲绝。

      那陶清漪这些时候哭得足够多了,此时见到袅袅哭,她那一颗趋于麻木的心,依旧狠狠的疼痛起来。

      而与此同时,在洛阳城门,一个浑身漆黑的年轻人翻身下马。

      他身材颀长匀称,脸长而消瘦,本是朝气蓬勃的一个年纪,却因为那杂乱的胡须而显得有些颓丧。他的额发很长,几乎快要遮住那一只左眼,露出的右眼目光呆滞,配着那眼下浓厚的黑眼圈,显得整个人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

      那守城门的汉子兴许是昨夜没睡好,一张本就长得不怀好意的脸,更显得恶劣起来。只见他一脚踹倒一位老妪推着的平板车,车上摆着的一筐新鲜的窝头,连同蜷在车上的一个瘦弱的年轻人应声而落。

      筐中的窝头四散地滚在地上,那年轻人则趴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呻^吟起来。

      那汉子对着那窝头与年轻人啐了一口,又耀武扬威地伸出脚将那装着窝头的竹筐狠狠地踩在脚下。

      “赵阿婆,哥几个念你是个孤苦的老人家可怜你,可是你太不懂规矩,落地税催了几次也不知交,现在你跟我说没钱,我让你没钱!我让你没钱!”那汉子一面说,一面伸脚去踹那地上的窝头。身旁几个汉子见了,呼呼啦啦地簇拥上来,跟风似的将那一地散落的窝头跺得稀烂。

      那赵阿婆哭丧嚎啕着想护她那卖钱的窝头,一面护一面拉扯着那首先打砸的汉子,她跪下身子,一张老脸淌下泪水。

      “前些天赚得钱都拿去给阿四看病了,大春,大春,你知道的,他自小身子就不好,若不是那一碗汤药吊着,早就到阎罗殿报道了。我们孤儿寡母没甚本事,全指望这窝头营生度日,求求你,求求你看在你俩自小一起长大的份上,放我娘俩一条生路……”那赵阿婆一面哭号,一面抱着最先开始打砸的那汉子的腿。一张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上,更显得卑微与丑陋。

      那叫做大春的汉子虽也是城外人,但近些年来当了丘八守了城门,自觉与那穷乡亲不是一个档次,所以更加地“铁面无私”起来。

      “赵阿婆,我怎么不放你娘俩生路,你赊账赊了那么久,若不是我照拂,你还能进去这洛阳城?你识相的今天就交钱,不识相的别怪我大春不认人。”说罢,又唤了左右守卫来,准备将这赵阿婆母子扔出城门外。

      然那侍卫刚靠近赵阿婆儿子,那原本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却突地兀自呕吐起来。地上的秽物青绿颜色,空气中一时充斥满了酸臭的气味。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是瘟疫”,周遭立刻警惕起来。一时间人们四散开去,一个个捂起鼻子,更有胆小的拔腿就跑,恐害怕被这瘟疫传染。

      洛阳城中时有瘟疫发生,但到底是皇城,较之其他城池,这疫病已经少之又少了。但人们毕竟被瘟疫吓破了胆,又加上先皇后与小皇帝元夕皆是死于瘟疫,一时间人人自危起来。

      那大春捂住鼻子,没好气地将那赵阿婆推了一个跟头。

      “死老太婆,你这死儿子患了瘟疫,你却将他领到洛阳城,莫不是不安好心吗?!”

      那赵阿婆闻言,自那头破血流中抬起脸来:“大春,阿四他只是肺痨,并非瘟疫。他吐,他吐是因为昨日吃坏了肚子啊……”

      “我信了你的邪!”大春将那准备起身的赵阿婆又踹倒在地,又从腰间取了浸了药的布条系在鼻端。

      “快,快这小子扔出城去!”他一面吆喝,一面拖起那阿四的一只胳膊。几个守城门的汉子见了,皆有样学样,都在鼻端系了布条,提起那阿四的手脚。

      那阿四本就是疾病缠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气力,更别提反抗了。他四仰八叉地被那一群守门的汉子抬出城门,又走了几丈,而后在那几个汉子急促的号子中,像是垃圾一样被抛在了清早尚有些冰凉的地面。

      此时日头高悬,惠风和畅。洛阳城内外依旧熙熙攘攘。

      赵阿婆追她的病儿子去了,那一声一声闹剧般的哀戚,终是被埋没进了嘈杂的声浪洪流,再也无迹可寻。

      马背之上的黑衣男子翻身下马。那一身外罩的披风在他下马时掀起一阵细微的风浪。

      出城与进城不同,一般守门的侍卫简单盘问后,若没问题,便可直接放行。纵是碰上了二般侍卫,只要稍有眼色递些小钱,那些侍卫得了钱财也不会怎样为难。

      那黑衣男子显然知道其中路数,见侍卫盘问,从袖中摸出一贯钱来。

      “大热天的,兄弟们辛苦,这是给兄弟们买茶水的。”那男子皮笑肉不笑地道,见那黝黑的侍卫依旧不放行,又牵了牵嘴角,从袖中摸出另一贯钱来,“北边芙蓉巷有家酸梅汤,滋味很好,若是大哥不嫌弃,就过去尝尝?”

      那黝黑的汉子撇嘴一笑,正待要说什么,面前又递来一贯钱来:“西边春霖路,那边烟丝卖得纯正。”那年轻人又将一贯钱塞进那汉子手中。隐忍着小声道:“大哥,我出门探亲,今夜还要外宿,还请稍稍给我留些外宿钱,若不然我就要睡野地了。”

      “呸,穷酸!”那汉子啐了一口,将那三贯钱在手中掂了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了个通行的手势。

      那牵着马的年轻人暗暗松出一口气来,正要牵着马通过城门,谁知身后却又有一只手搭在肩头。

      “且慢。”身后一个焦躁的声音响起。那前头的黑衣男子回头,正对上抓耳挠腮的大春的一张脸。

      那大春浑身被热出了汗,头上脸上淌着些许汗水,他抬手抹了一把臭汗,又挠了一把脖颈处热出的痱子,皱着一双半大不小的眼睛,道:“不对,不对。”

      说罢,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副被汗水浸得半湿的布画像。比照着面前的男子,横竖左右看了十几眼。

      那画像之上,此刻正画着一个年轻男子。发髻高束,鼻梁挺直。原本该是个舒朗的相貌,却因了那左眼的缺失而略略显得有些阴郁的狰狞。于是,半长的刘海便遮挡下来,恰恰半遮在那空无一物的左眼。然即使是这样,他那一张年轻的脸上却依旧不显得有多少活泼。

      那叫做大春的汉子抬起头来,心中疑惑陡升。

      而他面前的男子,脸色亦是一变。与此同时,他那一双手已然扶上藏在腰间的短刀。

      眼看着那大春瞪着面前男子,正待要说什么,身旁却有另外一个汉子勾肩搭背而来,一下子打破了这僵局。

      “春哥,一会儿吃酒去?”说罢一晃那手中的碎银,呲出一口在太阳光下更显脏污的黄牙,“今个儿气运好,碰着个散财菩萨。”

      “呔,你这小子,总是命好!”

      这二人笑骂几句,一时间竟忘了那面前方被盘问的年轻男子。等到那叫做大春的汉子又将注意力移回那男子身上,身旁另一个守卫汉子却笑话他道:“大春,你最近都神神叨叨了。通缉令上的常余,明显是个独眼,可你瞧这小哥,两只眼睛不齐全的很吗?”

      这汉子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抬手去撩那年轻人的刘海,那黑衣年轻人下意识的往后一退,被撩拨开的刘海边角,果然隐约露出一只完好的白眼球。

      “看,我没说错吧?”那汉子笑笑,对着大春努了努了嘴。那大春心下疑惑,但毕竟看到了面前年轻人一双好眼,再怎么想为难到底也是说不过去,便眼一横,嘴一耷,斥道:“还不快滚?!”

      那年轻人看着并非是一个好脾气,但面对着大春的呵斥,他也只是眉头稍稍皱了皱,便一言不发地牵着马出城去了。

      城外天高云低,苍林茂密,远处可见山峦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再远,还可见大路条条,无尽延伸。

      想到初来乍到这洛阳城,再看如今,简直有种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感。

      不过……

      他回头望了一眼被抛在身后的洛阳城,冷冷一笑。右手按在那左眼处,轻轻一扣,便掉出一个物什。

      此物漾在手中,比先前看着足足小上一圈,但却依旧通体洁白,泛着微光,不是那陶家祖传的夜明珠又是什么?

      这人,竟是拿这夜明珠充作了自己的眼珠!

      只见这人缓缓将这珠子揣入怀中,又从袖中掏出眼罩戴于左眼处。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那一张阴郁的脸上,更是阴鸷的不像话。

      他该走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只是他的阿姐……

      罢了罢了。

      他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他那胳膊肘往外拐的阿姐呢?

      他淡漠地一哼,策马向前,再不回头。

      而他身后,巍峨的洛阳城城门依旧岿然屹立,金玉交辉,城墙高耸。

      他离风雨去,但风雨,飘零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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