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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五)公主府
宁慈自噩梦之中惊醒。
她近些时候似乎特别容易做噩梦。
都说孤枕难眠,但她已经孤枕了二十几年。这原本应该习惯的生活,近些时候,她却愈发地无所适从起来。
那养在殿中的狸猫似乎听见宁慈动静,脚步轻轻地跳上榻来,而后依偎在宁慈脚边,蜷成了一个偌大的毛球。
宁慈不知怎的心中一悸,有些悲从中来,她出声唤了那狸猫,见它过来,又抬了手将它拥入怀中。
那狸猫似乎是个通人性的,见宁慈抱它,只睁开一双黑夜中似乎泛着荧光的眼睛盯着宁慈,而后悠长地发出了一声呜鸣。
殿内寂静,这一声响动却像是碎石撒入静水潭,泛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
而后,两行热泪自宁慈的眼中缓缓流出,如同两条细长的河。再然后,便是那压抑着的哭声,如骤雨初绽,又若晚来风急。
宁慈几乎哭了一夜,早晨的时候有丫鬟敲门,要伺候她洗漱。她无心洗漱,像个木头人似的被那小丫鬟摆弄。那小丫鬟见她两只眼睛肿的像个核桃似的,料想她心中定然悲戚难过,也不敢惹她,于是一主一仆,像是演默剧似的,废了好一番功夫,才结束了这一大清早例行的彼此折磨。
好不容易到了用早膳的时间,然宁慈却只坐在桌旁呆愣。众人见她如此,也不敢催促,以至于她一餐用完,那天色已是日上三竿,离用午膳却也不远了。
因为驸马爷突然殁了,整个公主府中,连日以来,皆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府中各处,入眼尽是一派缟素颜色,高阔院墙,亭台楼阁,一时之间,也仿佛成了万千年后的苍白无声,活生生地成为了遗世独立的一处所在。
忽然,外间蓦地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由远及近,吵吵嚷嚷,等到宁慈终于回过神来,就已看到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扑通一声跪在脚下。
“殿下,有消息了!”那青年作一个长袍打扮,隐隐有一些军中风度。他抬手施礼,望着宁慈,“今日派出的人来报,说是已经逮到那群乞丐口中所说的‘疤瘌’脸了。”
宁慈一怔,继而站起身来。
“他人在何处,可是审出了什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宁慈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然她还是拼命地稳住了。他望着那青年,一眨不眨地等他回答。
那青年顿了一顿,道:“人就在外面,不过……”
“不过他口齿不清,我们的人并没有问出什么……”后半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就见宁慈已然挪动了脚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奔去了。
……
陶清漪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陶文杰。
她跪在永安殿之上,望着那曾经不可一世,如今狼狈不堪的疤瘌脸大哥,一颗心在肚中七上八下,最后惶惶落地,“砰”的一声,却终是碎成了一地碎片。
皇座上,元恪接过那太监递过来的纸页,只看了那寥寥草草的字一眼,便将那纸页扣在桌面,他神色严肃,一张脸上带了些皇帝特有的不怒自威:“你说,杀害驸马的是常余?可有证据?”
他瞪着那面前形容骇人的陶文杰,见他口齿不清,说话费力,只好又将那目光落在立在一旁的宁慈身上。
宁慈走上前两步,弓下身子,望着那伏在案上的陶文杰,示意他继续写。那陶文杰咿咿呀呀,嘟嘟哝哝,终是气愤地用几乎烧化的右手,又写出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来。
“皇上,陶文杰说他并不认识什么常余,只知道杀死驸马的凶手就是陶文亨。”宁慈开口,声音冷静而温柔,但谁都知道。她这几日,是遭受了怎样的灭顶般的打击。
这般说完话,宁慈又顿了顿,看向一旁的陶清漪:“据这陶文杰供述,几年前陶文亨还曾在萧齐陶氏叛齐入魏后,纵火烧死陶家上下,殃及河内郡百姓共七人,此事当时还被州郡载入册,有迹可循。据州官描述,似乎当时客栈起火原因不明,所以并没有被特别追究下来。但……”
“但时至今日,人证物证俱在。”说罢这话,宁慈又示意身后一人呈上一柄长剑。甫一看到那剑,陶清漪便是身形一晃。
她太熟悉这剑了,这柄不止一次被常余带在身边的佩剑,就像是最后割断她侥幸心理的刀,那下坠的力道太重,她身处万丈悬崖,面朝冰冷地面,只这一瞬,就让她一下子摔了个粉身碎骨,五脏俱裂。
有一瞬间,陶清漪突然明白常余为何会痴迷放生了。
“如果我没猜错,贵嫔娘娘的弟弟怕也是心中有鬼吧……”
元夕的话似在耳畔。将她深重地压下来,直到成为一滩烂泥血肉,决不罢休。
她跪在地上哭起来。
“皇上,常余并非为非作歹之人,一定是有苦衷……”虽是这般说,但那话到了最后却是越说越小,甚至于只说罢这一句,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一旁伏在案上的陶文杰,听到陶清漪这话,面目越发的狰狞起来,若不是碍于皇帝在此,看他那架势,似乎是想要找陶清漪拼命。
但陶清漪已然是自顾不暇,哪有精力与他拼命。
恰好元恪听罢陶清漪的话,觉得非常不中听,猛然一拍几案,呵斥道:“他有苦衷,他有个什么苦衷?!处心积虑屠戮陶氏,杀害驸马,便是他的苦衷吗?!”这般说罢话,他那心中更是气闷非常。一是气自己识人不深,一是气那萧子杞,真是什么人都能往他身边推。
陶清漪听元恪呵斥,纵然是满腹经纶,此时也是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的弟弟,是个杀人犯。
他杀了陶家老小,杀了当朝驸马,杀了无辜百姓。
想到那曾经朝气蓬勃,心思单纯的少年,竟不知在何时,长成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为非作歹的恶徒。陶清漪一时也不知是该仇恨他,还是该心痛了。
有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灼热的眼泪,明明是烫人的热度,却让她的心脏骤冷下来。她无比矛盾地想着,若是当年,若是当年她的父亲陶明松陶大人还在,若是他们不是流离失所,孤苦无依,若是当年,若是当年他们……今日,是否又会是另一番光景呢?
可是这世上没有若是,更没有如果。
他们的父亲母亲死了,他们全家都在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了。
人生有很多事情可以重来,可唯有一个死字,却是没法叫人再重来。
天边,疏云拢着微薄的日光,终是将要散去了。几只鸟雀飞过,平白在各处闲暇增添一些聒噪。
宁慈施施然站在风中,一张脸上不再似前几日那般肝肠寸断,悲痛欲绝。如今她站着,茕茕孑立,自成一派的孤独。
陶清漪跪在她脚下,想要去请求她的原谅,然她还未来得及磕下一个头,那宁慈却当先一步拖住了她的臂膀。
“陶小姐,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太自责。”虽是说得大度,然自那挨着陶清漪臂膀的手中传来的微微颤抖,也可知,她现下该是怎样的悲痛与隐忍。
陶清漪掉下泪来,也是紧紧握住宁慈的手,一遍一遍说着对不住。
听到那一句接一句的对不住,宁慈缓缓地苦笑起来:“说到底,你有什么对不住。令弟的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的头上。”说罢,宁慈又抬了手,尤其无力地摇了摇,“罢了罢了,怪只怪曹二时运不济。”她虽这般说,可是语气却有些哽咽了。
陶清漪亦是情绪波动,望着宁慈,泪流不止。但面对着宁慈,说到底,她也是无话可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住,似乎唯有这三个字嚼在口中,她的心中才能好受些。
那宁慈凄惨地笑笑,掩下那眼中蒸腾出的氤氲水汽。
“若是……若是有一天缉拿住那常余,希望陶小姐能够理解……”
陶清漪一怔,继而心惊肉跳地点了头。
她,她又有什么立场不理解呢?
那宁慈似乎得到了肯定,那脸上将哭欲哭的表情似乎平复了些。对着陶清漪一点头,她踩着失魂落魄的步子,便一路往宫外走了。
宫中小路延伸,错综复杂。
她呆在邙山久了,原本就对这皇宫不熟。如今再走,心不在焉,几次三番都走错了路。
她身旁跟着的侍女虽好心提醒,但眼见得她魂不守舍,似听非听,一席话如同泥牛入海,得不到些许回应,便也无头苍蝇似的跟着她在这皇宫中乱转起来。
天边暮色四合,转眼便是天黑。宁慈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被那黑暗包容,直到宫灯璀璨,她在一方温暖的夜凉中抬起头来。
“我还是回邙山吧。”她拨开混沌,愁苦地说着,将那黑瀑似的寒凉悉数穿在身上,“斯人已逝,继续执着也是徒劳。那年那月,他说无法阻止先皇的决定,但却可以在名义上保全我。他说他可以护我周全,说他要尽一个当义弟的责任。我想了很久,可是依旧想不清楚,衡弟他,他究竟是食没食言呢……”宁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抬头望向天上明月。可是明月舒朗,皎洁无俦,却非死非活,无法张口给予她答案,她只能在一腔悲恸中隐忍着,隐忍着,而后噗嗤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那鲜红的颜色刺激到了身后侍女,那侍女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宁慈。
“公主!”她大喊,又扭过头,想要开口去唤得人来。然那身旁,宁慈却抬了一只手,压了她的手臂。
“扶我回去吧。”她用绢帕擦了嘴边血迹,这才又复开了口,吩咐道。
那侍女见她执意如此,只好叹出一口气来,一脸担忧地扶着她向前行去。
天边灯火华美,穹顶一片漆黑。纵使人间灯火再炙再亮又能如何,那天,不还是黑的?
宁慈嘴角浮出一丝苦笑。那苦笑稍带着邙山阴冷尖刻的风,只一瞬,就将她裹挟着上了九霄。
这人世纷乱翻覆,热切却又冷漠,她于其中,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无依无靠。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从前依稀是,现在,确实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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