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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七)风声雨声
相州城外。
奔驰的马车哒哒不停。
这几日才下过暴雨,道路格外泥泞难行。马蹄过处,脚下的黄土地飞溅起一阵脏污的飞花,无数的泥点子像是天女散花似的飞的到处都是。落在首尾相连的三辆马车之上,落在一脸风雨的马夫脸上,落在乘着骏马的劲装男子背上。
那马背上的劲装男子,望了一眼好似从泥地里捞出的马车,迎着风大声道:“殿下,再往前便要进山了,这天眼看着又要下雨,山上多碎石,您看是不是……”
他这话还未说完,便见那车帘子突然从里面打开了。连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元朔,顶着一张气急败坏的小方脸,大声喝到:“继续走!”
“可是继续走会有危险,去年这个时候,那山里面因为落石,还曾砸死过七个人……”
“走!”元朔又说一句,狠狠地甩落车帘。摔罢又觉不够,狠狠地伸出手锤了那马车壁。
可惜那马车壁是用不透水的布料做的,他这一拳垂下去,犹若泥牛入海,且挨不到一点实质。
他气得出口骂了一句,呲牙咧嘴的模样,吓得那与他同坐的妾室一阵心惊。
而他那句叫骂不过多久,马车棚顶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雨声。那雨点子砸得马车“笃笃”地响,才一会儿功夫,那雨水便有瓢泼之势。狂风一阵一阵迎面吹来,裹挟着草木碎石,引得那迎风的骏马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
忽然,一声巨大的嗡鸣响起,伴着远方雷声阵阵,众人赶忙抬头去看,便见那不远处的青山,接连有大小碎石滚落。山间当即响起一阵轰隆之声,好似有远古巨人,举着擎天兵刃而来,打落豆大的一点石屑,要做一盘仅够塞牙的小点。
也不知人群中是谁当先喊出一声“小心落石”,众人连人带马,皆慌慌张张向后退去,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好不容易稳住原有队形,再朝前看,便见那前方原本畅通无阻的道路,皆被大小碎石堵了个结实。
山间,因了那下雨的缘故,远处近处,皆是升腾起一片灰蒙蒙的水雾。那瓢泼的大雨不停,哗哗啦啦,呼呼啦啦,巨大的声响犹若凭空断崖上的天然瀑布,似乎无边无际,没有源头。
元朔方才坐在马车,被那躲避碎石的马车晃得头晕,他掀了帘子,走了出去。
山间植被葳蕤,四周一片群山。头顶一方苍天,没有屏障。
元朔走在雨中,方觉那大雨将肩头碎发打湿,头顶便有一油纸伞罩了过来,隔绝了那将皮肉打得生疼的雨滴。
“殿下,此路不通,我们是下山还是换一条路走。”
有劲装的侍从走过来,撑着伞问起元朔。
那元朔眯起眼睛,那眼中阴鸷,起初还带有些踟蹰,到了最后,他那一双眉眼倏地变大,当即连滚带爬钻入马车。
“快走!”他说得很急,在冒失坠落的大雨中,明明很响的声音,也变成沧海一粟,再不可闻。
那与他同乘的妾室看他浴雨狼狈而来,蓦然一惊,下意识朝后退去。但马车仅有这一个逼仄的四方之地,她再怎么退,也是无路可退。于是她用力弯了弯眉眼,在带了暑后寒凉的潮气中,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殿下,您当心着凉。”
她说了话,又低下头去,似乎想去解那腋下的绢帕。然面对着向来狂躁的元朔,她有些紧张,解了半天,那绢帕却是越解越紧,到了最后,竟是与她那衣衫难舍难分。
不过,元朔一颗心并非在他面前的妾室以及妾室的绢帕之上。他一双眉头突突乱跳,那自雨中而来的寒凉让他全身上下,乃至于身上毛孔,都跟着冒出寒气。
心中有万种可怕的猜测纷沓而来,将他一把又一把推入曾经他明明可以躲过,却非要去招惹而来的绝地。
眼见得车胤轮转,马车晃动,眼见得他要从这绝路逃出。
然,他还是晚了。
当一众黑衣私兵杀气腾腾与他拔刀相向,当他的妻妾侍卫死在他的眼前,他如梦初醒,才始觉方才的猜测成了真。
那汩汩的鲜血自他的小腹淌出,他望向拿剑刺穿他的男子。
那男子凤目高鼻,眉眼说不出有多么的坚决。但在这一刻,他却是阴狠的,歹毒的。见到终于将面前这位三皇子殿下刺中,他在阴狠与歹毒之余,还露出一丝任务完成后的欣然。
面对着面前这人的欣然,元朔喷出一口热血,而后,他也顾不得擦拭血迹,嘴角边便紧跟着浮出一丝邪气的笑:“别装了,曾灵。”
他说罢,果然看到那面前男子一怔,而后,那男子脱去面罩,露出一张稍显圆滑的素净的脸。
曾灵。
那曾灵向周遭私兵示意,那些私兵训练有素,眨眼功夫,便清走地上尸体,退出视野之外。
空旷的山谷间,方才那一场血腥泛滥的杀伐,竟像是白日做梦。若不是那地上未被雨水完全冲刷的血迹刺激着元朔,元朔差点就认为,他这是再一次陷入了什么不知名的梦魇。
被刺穿的地方是刺骨疼痛,元朔轻轻颤抖起来,将牙齿咬得咯咯响,才避免了自己呻^吟出声。
他倚靠在一块落石上,抬头望向曾灵。
曾灵与曾杰不同,曾杰身量颇大,远处看来似乎就要遮天蔽日,曾灵气势比他稍弱,但却从骨子中透出一种强悍的精明。
不过,从曾杰到曾灵,他元恪,真是比想象中的还要念旧。
元朔挑了眉眼,冷冷地瞧着曾灵:“……我知他不会放过我。”他嗤道,“像老二这种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之人,又怎会轻易放过我呢?早听闻恒州疫病泛滥,野有饿殍,我看这恒州,不去也罢。”他这句话说得轻声细语,究竟也不知是与曾灵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那曾灵闻言蹙了蹙眉头,似乎对元朔所言元恪的言语,有些不满。
元朔知他心思,那一张脸上的笑意放大,说气话似地道:“我早知自己会有今日,不过……”他喷出一口血沫,衣襟之上是斑驳血迹,只是他浑不在意,“不过我还是后悔,没能看着他染上那瘟疫。听说那疫病厉害,连死都不能体面。只是可惜了元夕,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临了做了别人的替死鬼也不自知,哈哈哈,真是可怜呀可怜……”
曾灵瞳孔一缩。
“小皇帝疫死竟是因为你吗?!”
元朔敛了眉眼,望着那从自己腹中淌下的血水,并没有理会曾灵的询问。那曾灵心中似有不甘,望着元朔,回想方才元朔口中的话,竟是越想越觉得惊心。
“你竟多次对皇上抱有杀意!”他这句话是肯定句。
元朔笑将起来:“怎么,只许他杀我,不许我杀他吗?”
曾灵冷了眉眼,兀自道:“天下只闻君令臣死,父命子亡。你反其道而行之,当真是丧心病狂!”
“哈哈哈……哈哈哈……”元朔的笑声回荡在山谷,几乎要在这风雨飘摇中自成一派气候。
“好一个‘君令臣死,父命子亡’!”元朔的脸慢慢冷淡下来。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什么,他的皮肤愈发的苍白起来,反衬得眉眼愈发浓重,如同纸上泼墨。他瞪着面前的曾灵,脸上只有轻蔑神色:“莫要在我面前说这种混账话,我只知元恪为君不仁,踩着我太子皇兄尸身上位。父皇为父不义,偏信小人,害我皇兄害我如斯,既然如此,我杀他们哪里错了?”
他将这杀伐之语说得理所应当,若是不知情人听了,怕是以为果真如此。
但曾灵是个知情人。他蹙起眉头,瞪着元朔:“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应该是你们!大魏若是再如此下去,真就完了!”元朔喝道。这般吼完,他竟是又“咳咳咳”地咳嗽起来。
喉间的血水顺着他的下巴蜿蜒,在雨水中被泅开一朵一朵血花,看起来刺目极了。
元朔眼前一黑,几乎就要就此不省人事。然,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着那曾灵道:“俗语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咳咳咳……我就要死了,不妨告诉你个实话,其实先帝……其实……”他朝着曾灵挥了挥手,示意曾灵靠近。
那曾灵见元朔早就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知他玩不了何种花样,便走上前去,照着他的示意附了耳朵过去。
那元朔弯了弯嘴角,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在曾灵耳边道:“你可知当年陆氏,其实……其实是有人……诈死?”他慢慢弯起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忽的闪过。曾灵还来不及反应,他的人头便骨骨碌碌地滚在一处凹凸不平的泥坑。就连那脸上的表情,都还未来得及变上一变,便死透了。
可怜他一个高手,竟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身首异处。
天空,雨幕葱茏。身后,一双黑靴踏雨而来。
一个高大而阴鸷的身影站在雨中,他斜着剑,那自剑上蜿蜒而下的血水流了遍地,最后汇入泥土,稀薄到完全看不见。
陆鸣嘴角弯出一个蔑笑,踩着那曾灵的尸首行至元朔面前。他居高临下望着那躺在泥泊之中狼狈不堪的三皇子殿下,脸上有很多恨铁不成钢的恼意。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废物!”说罢这句话,他突然出手,又往那元朔身上连戳了几个血窟窿。
耳边可闻利刃刺入肉中的声响,只可惜元朔已死,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陆家还曾妄想拥你为君,真是可悲!”最后一次,他自元朔身上抽出剑来,而后就着那元朔身上残破衣摆,将那长剑缓缓拭净。
山中寂静,一时只闻瓢泼雨声。那雨势不减反增,就像天空凭空烂了个大窟窿。
陆鸣以脚点地,冒雨往山上掠去。他功夫了得,转眼就不见了。
当年他陆氏辅佐皇帝,鞠躬尽瘁。他自问没有负过大魏,只是不幸,站错了队,辅佐错了人。
不过,他好歹没死。
只要他没死,一切,都还有机会。
而那机会是什么?
必要时,取而代之!
他抬头看天,任那暴雨扑打在脸上,他终是在那孤寂的风雨中发出一阵疯癫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那寂静的暴雨之中,终于有人发觉了异样。可惜已经晚了,在那声声阵阵“有埋伏”的呼喊中,陆鸣早已隐没了踪迹,消失了踪影。
一切又恢复如常,一切又不同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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