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冉道早有准备，以防万一。”十四弦拿起似乎是尘封已久的剑谱，“防止自己若有一日死于非命，而手下弟子太过年轻，传承断水派有心无力。”

　　元晦双手接过，心情有些复杂。

　　师父过得也是不易——怎样的生活才会让人时刻准备着面对自己的死亡？这么多年他是如何费尽心血维持着一切平静，让八个弟子毫无察觉？

　　这样思索着，元晦对于自己学剑的事情反倒有些释然——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经历，必有旁人无法理解的苦衷，怎能以自己的浅薄之见，去轻易地揣测先人？

　　若是真的能想通了这处，元晦觉得自己能多活十年。

　　十四弦握了握元晦的手，道：“但能想到来找我，足可见你的聪慧和明断，这条路，你或可一试。”

　　听罢此话元晦不由得有些心虚，他向窗外看去，夜幕已经降临，以至于岸上一切都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渔火，他没有看见非兰。

　　“前辈，其实这本不是我的主意，多亏与晚辈一起前来的同伴……”元晦不想让十四弦对自己错误地高看，坦言。

　　“那位年轻的酒仙？”十四弦顺着元晦的目光向外看去。

　　元晦明智地没有问出“您也认识他”这样的傻问题，不过非兰这般名声在外，倒也算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十四弦没有察觉出元晦的欲言又止，他看上去有些忧虑，指一指身前的椅子，示意对方坐下来。

　　“此言并非质疑酒仙的品质，也不想挑拨你们年轻人之间的友谊。只是叮嘱罢了……”十四弦伸出手拍了拍元晦的肩膀，“此人师从当年的书剑谱榜首叶不沾，但叶不沾早逝，所以直至今日已经在江湖中游历了八年之久。很久之前我们有过匆匆一面之缘，他是这一代青年侠士中最为出色的一个。若对你有所图谋，恐怕你完全不是对手。”

　　十四弦又叹道：“并无恶意，酒仙师徒二人都是仗义疏财的英雄豪杰。这番叮嘱只是想让你提高警惕……他未免来得有些蹊跷。”

　　元晦理解：“您放心，我会注意。”

　　刚刚情绪有些激动，一时只顾和十四弦理论，把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抛在了脑后，现在双方都平静下来，元晦记起自己来此还有要事要谈。

　　“晚辈还有一事要向您请教。”元晦将剑谱揣进怀里，终于将这句路上推敲了数遍的话问出口，“您与师父相交多年，所以有些事情您可能会有答案……”

　　“我观察过……伤口，但是并不能做出什么有用的判断。伤口是一个很深的圆锥形状，所以我们粗略讨论，觉得可能凶手用的是峨眉刺一般的利器。晚辈想来问您，江湖上可有什么使这种武器的高手，我师父可曾认得？”

　　元晦说罢就觉得不好，自己的结论有些大胆，相当于怀疑到了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侠士头上，生怕老者觉得自己太过造次。

　　果然，十四弦面色更严肃了几分，他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元晦，此事非同小可，你可千万慎言慎行，这结论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元晦想到了非兰的话，若他所说属实，那这件事确确实实牵扯甚大，二人尚无任何线索和证据，怎能就这样把十四弦卷进这一无头案中来？

　　他点点头：“不能说十分把握，但这是目前我们唯一能想到的方向。恕晚辈不能一一为您阐明，前辈您只需要……说就是了。”

　　这话有些无礼，元晦不是礼数周全之人，但想来十四弦也不会拘于这种小节。

　　十四弦本想劝诫两句眼前后生，让他以后行事说话千万三思。但话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看似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猜想沉甸甸地压在老者心头，再也挥之不去。他沉吟半晌，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把这话当了真，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流水般阅过和冉道相识的这小半生。许久才答：“峨眉刺多为女子使用，轻巧灵便，倒是便于进行刺杀，类似峨眉刺的便是判官笔，若仅仅从外形来看，子午鸳鸯钺倒也算一个。只不过这些奇门兵器中，能匹敌冉道之人少之又少。若说相熟之人，你师父这些年一心教导徒弟，甚少有新相识，而他的老友……至少我认得的人中没有。”

　　元晦对这结果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免失落。与此同时心底一直吊着的一根弦也暗暗松了下来，一阵矛盾中倒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了。

　　线索断了固然令人失望，可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自己现在又能如何呢？

　　十四弦见元晦出神，以为他是因为断了线索而沮丧，忍不住安慰道：“你也不必心急，此事事关重大，肯定是筹谋许久，不是旁人一朝一夕就能查出来。”

　　元晦沉默地点点头。

　　十四弦推着轮椅驶向舱口，元晦见状也忙站起身，老者看着已经完全陷入黑暗的河面，沉声道：“元晦，这可能是你我最后一面。这番话无关痛痒，可能你已有所体悟，也可能如大部分初入江湖的年轻人一般无知无识，无论怎样，且听一听。”

　　元晦静等着前辈说下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千乘之王尚犹患贫，而况匹夫。”十四弦道，“你自小通透，既以此种缘由步入江湖，千万不可感叹世态炎凉。复仇二字太过凶险，没有人能陪你走到最后，若被人设计，那是他人本分，若有人相助，则是你的福分。而你又是剑客，注定要成为世态炎凉本身。”

　　十四弦给他让开道路，元晦心情沉重地往船舱外面走去，意识到等下一步踏出船舷回到岸上，便如同身处前路未卜的流沙。过往沉入洛河水中，而未来又覆着一层浓浓的晨雾，最为艰难的便是从船舷迈入岸上迷雾中的过程。

　　元晦抬起的脚迟疑一下，尚未来得及多想，便迈出了船舱，借着船头风灯的微弱亮度跳到岸上。他回头看去，灯火在十四弦脸上投下跃动的光影。

　　“前辈所言，自当铭记于心。”元晦道，“天色已晚，前辈请回吧。”

　　十四弦朝他摆摆手：“一路小心。”

　　......

　　一年前洛阳城享有盛名的京华馆迁去大梁新都开封府，京华馆留下来的旧址依旧是洛阳最大的酒楼。位于最为繁华的南市，距离洛水仅有一街之隔，方便两人直接从建春门出城。

　　除洛阳宫城，这酒楼算得上是洛阳城最高大的建筑。碧瓦飞檐层层叠敷，每一层从雕花窗棂透出融融暖光，竟有五层之高。最高一层屋檐四角都挂上红色绸灯，接下来每层两个，离远看也能勾勒出酒楼轩窗朱栏。夜风一过，四角红灯微微飘起，更显这高楼气势非凡。往远看，洛阳城中楼阁高下，鳞次栉比，灯火辉煌，映得洛水都漾起粼粼的暖色涟漪。

　　非兰摇着头：“你可守着这么繁华的一个城市啊兄弟，怎么能哪里都没去过呢？”

　　元晦看一眼非兰，不由得又想起十四弦的叮嘱，心中颇有些郁燥。

　　非兰知道元晦从十四弦船舫中出来就一直神色游离，他也见怪不怪。自顾自地笑道：“这也不让去，那也不让干，你师父简直像养儿子一样管着你。”

　　元晦回头皱着眉看着对方：“我哪里知道当儿子什么感觉？”

　　非兰接着笑：“哪有父亲不希望自己孩子简简单单多活几年？我要有儿子，我也想多管一年是一年。”

　　元晦叹口气：“这我倒没想过，我师父——”

　　“嗯？”非兰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你师父如何？”

　　非兰不知元晦又胡思乱想到了什么，几步赶上去，却见元晦正盯着酒楼门口两侧的石貔貅，一脸如堕五里雾中的恍惚之色。非兰好奇地顺着看去，觉得元晦看得可能不是石像。

　　门口高大的貔貅旁靠着一个白衣青年，夜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片喧嚣中此人一身衣袍甚是扎眼。借着酒楼夜晚满楼的绢灯，勉强能看清对方白倒反光的侧脸。

　　非兰惊讶地看着元晦。“你看的是那个人吗？”非兰说道，“好眼力！这模样八成可能是女扮男装，但是兄弟，你这一见钟情未免太草率。”

　　元晦回过神来，啐了一口，压低声音道：“啧，别瞎说，你不觉得他十分面熟吗？”

　　“你的这个搭讪借口简直不能再老套……”非兰揶揄道，带着一副过来人的笑容。

　　元晦不耐烦的把他推远：“你别没正经，我是说真的！再说你怎么看出来人家女扮男装。”

　　“呀呀呀看过来了，”非兰不动声色转过头去，顺手把元晦往门口扯了一把，“不要这么正大光明地议论别人……可能是面像相仿，忘了是谁也很正常，不必忧心不必忧心。”

　　元晦是真心觉得对方眼熟，但又不好意思真的上前攀谈，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非兰走进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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