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这人，这人不会真的要灭口吧？

　　现在该怎么办，冲出去一起跟这人拼了？还是躲在这里等他灭完口后离开？非兰会不会找过来？他和孟海若能是此人对手吗？

　　散派本就鱼龙混杂不成体系，高手寥寥无几，更多的还是武艺平平结群拉派的江湖散人，这一屋大汉便是典型。窗外那人是个怪物，摸不透身份，若他对这一屋人起了杀心，岂不是砍瓜切菜般简单？

　　大汉们乱哄哄地要冲出去找那人算账，但还没等他们踏出房门，元晦刚刚呆过的窗口传来轻轻的“咔哒”一声，就好似一只大鸟停在了窗框上。

　　他们没来得及跑出去，元晦呆滞地想，这些人完了。

　　他僵在原地，全身上下只有脑子还能动。有些事刚刚没有想到，现如今略一思索——这个人出现在城郊，应该是想绕到偏僻的山区，凭借极佳的轻功出城，甚至不惜杀死只看见他一眼的自己，可见行踪极其诡秘。

　　如果这群人成功冲了出去大闹一场，说不定他为了不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会退而求其次逃走。可现如今他先一步进到店里，岂不是轻轻松松瓮中捉鳖？

　　似是为了验证元晦那超乎常人的危机意识，下一刻大汉一声大嗓门的怒喝便哽在喉头，只剩微弱喑哑的低号。人一头栽在地上，传来砸翻桌椅的哗啦声。霎时，刀剑齐飞，金石之声不绝于耳。锐器割破皮肉的闷响，血液沥沥喷溅而出。元晦缩在角落，明白自己和死亡只差一个柜台。

　　有一个人“砰”地一声扑在柜上，他微微扭头去看，只看见了一张大张着嘴巴的人脸，头耷拉下来，脖颈被切开，血顺着下巴一滴一滴滴到元晦肩膀上。

　　身旁的店伙计彻底崩溃，惨叫一声酒朝着后门手脚并用地朝着后院冲过去，元晦这次没有拦他，眼睁睁看着他被一柄飞刀钉在墙上。

　　这一切居然只是在瞬息之间。有人在瞬息之间，杀光了这一客栈的活人。

　　从师门出来后一路上遇到的屈指可数的挫折可以说没有给元晦涨丝毫的江湖经验。此时师父兄排成一排的尸体和电闪雷鸣的雨夜在脑中交易闪回，元晦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恐惧。他明白自己毫无还手之力，要吓死了。

　　店中尚有几人作无谓的垂死挣扎，元晦等着四肢恢复知觉，艰难地转动起眼珠观察四周，试图寻路脱困。

　　就在这时，元晦紧靠的那个半人高的巨大酒坛，在他惊悚的注视下，酒坛盖子突然无声无息自己转开了，紧接着伸出一只颤巍巍的小手，往柜台盛放碎银的抽屉处伸去。

　　……这是什么东西？

　　虽然没想明白那只手从何而来，但元晦身体先于大脑一步做出动作，在那只手扣上盖子之前紧跟着矮下身子，把肩膀缩成一团，不管不顾地钻了进去。

　　后颈刮在了沿口上，不知是不是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他顾不得躲一躲，就这样硬蹭进来。一手扣严木盖，一手迅速而准确地捂住了坛中一个人的嘴巴。

　　“嘘……”元晦生怕对方惊叫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又低又温和，“别作声，我们一起出去。”

　　空酒坛里黑洞洞的，元晦也看不出对面是个什么东西。只听自己手掌下断断续续传来轻微的喘气声，含含糊糊听不清楚：“啊，你也是……”

　　“嘘，是什么呀，快走。”元晦打断他，硬着头皮安抚性推他一把，其实心里恨不得一剑捅了此人，以绝后患。

　　对方好像点点头，又好像挣动了一下，在拥挤的大酒坛里艰难地别过身子，就一下子从元晦手下消失了。元晦愣了愣，感受到流动的空气，弯腰试着往前摸索，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元晦虽然手脚发冷，但脑子没有吓僵掉，他想了想，顿时想通了――只觉这世上最好的风景，最妙的气运，皆集于这破破烂烂的空酒坛中，绝境逢生，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恩戴德的了。

　　洞口不太大，他想着方才伸出的小手，又联想起对方伶俐的身形，若不是身体极为柔韧，便定然是个孩子了。想到这里元晦伸手粗测了一下洞口的大小，松了口气――让非兰那厮笑话去吧，幸亏自己长得矮――倘若像孟海若那般高大魁梧，此番决计要卡在这里，死得定然十分难看。

　　他缩起肩膀伏低身子，勉勉强强把上身挤进去。只要肩膀一过，别的地方就好说。

　　里面一片漆黑，不知是地下什么地方。因为目不能视，元晦爬得慢腾腾，反被里面那人等不及了一般拽住手臂，像拖着一件卡在门缝里的破烂衣物一般硬生生拔了出来。

　　“你到底急不急啊，慢死个人等着被抓啊！”对方不耐道，声音故作市侩，是个教养不太好的小孩子。

　　元晦心情轻松了不少，又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前面带路，待我们出去，定会谢你的救命之恩。”

　　那孩子嘀咕了一句什么，手脚并用悉悉索索往前爬。

　　就在这时，只听得身后一声瓮瓦尽碎的巨响，漆黑的地道里一下子照进光来。

　　“这这这……怎么还追过来了！”那孩子在前面惨叫一声，一下子窜出去好远。元晦也想跑快些，无奈洞里实在太过低矮狭窄，根本使不上力气，用劲再大，也是让自己更狼狈而已。

　　小孩气喘吁吁地数落：“你是当着他的面躲进来的吗？这都能被发现？！”
　　元晦咬牙道：“快走！”
　　小孩想到了什么，边爬边回头安慰他：“没事，不用着急，地道这个样子，他就算能钻进来也爬不快的。”

　　元晦放缓了动作，一想对啊！任他有天大的本领，脚下无根也施展不出来，不和自己一样一样得在地上爬吗？想到这里他微微放了心，狂跳的心脏也平缓了点，甚至还敢偷眼回头张望。

　　这一回头，就看见方才钻入的洞口，被扔进来一个叫不出名字来的柱状物什，冒着白烟与火花，骨碌碌滚到二人不远处的黑暗里。

　　元晦还以为对方扔这个下来是照明用的，事后才知道自己的孤陋寡闻和自以为是，有多么的愚蠢。

　　前面的小孩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警觉地停下身子嗅了嗅地下的空气。他身形瘦小灵活，可以轻易地在几尺高的地洞里转身，转过身来对元晦吼道：“趴下！快跑！”

　　……这到底是让我趴下还是让我快跑？

　　元晦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那孩子满面焦急，回过身来扯住元晦手腕。他侧着身子，胸前和地道留出一个一人宽的缝隙。也不知他怎么有这么大力气，竟然把元晦一个七尺男子从那缝隙中甩了出去！

　　元晦被拽得头昏脑胀，迷迷糊糊想着自己也是被这个力道拖入地道的，这小孩力气是真的大。

　　“抱住头，蜷起腿来！”小孩嘶着嗓子喊道。

　　元晦还没来得及完全照做，就见身后冒出了巨大的火花，轰然的巨响宛若在脑海中响起的炸雷，两人瞬间一阵耳鸣，脑中像是敲锣打鼓，拿古寺的撞钟狠砸，又仿佛有人在拉天底下最难听的胡弦，什么都听不到了。

　　紧接着是滚烫的热气和摄人的汽浪，整条地道都被搅了起来，身下土地朝下开陷，两个人互相拉扯着，和着泥土火屑，一连滚下了地下十八层。

　　一派混乱间，元晦觉得有人揪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大吼着什么，急促的呼吸喷在脸侧，声音却细若蚊喃。

　　“你起来！现在是晕的时候吗？你是废物吗！”那孩子身量太矮，恨不得连元晦头皮都扯下来，“这是什么东西？冲着你来的吗？！”

　　元晦头痛欲裂，踉踉跄跄被扯着在一片白盈盈的雾中往前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什么地方，眼前迷迷蒙蒙一片重影，只觉得满眼是含浑的白光，仿佛大晴的月夜。

　　吊着一口气狂奔出去好远，他耳鸣眼花未消退，身体却恢复了一点感觉，一把推开拽着自己的手，胸口剧痛无比。心里晕晕乎乎想着在这个节骨眼可千万不要受内伤，紧接着一扭头吐出一大口血。

　　两人都懵了，那小孩结巴着伸出手去：“你你你……你可别死啊，我，我不给你收尸！”

　　元晦扑腾着冲到一边，头抵住不知道什么东西，胸中翻腾，恶心欲呕。这一天又没有吃什么东西，把肠子都要吐出来了也没能呕出什么，满嘴都是苦胆的味道。

　　“这是什么地方？”元晦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你带我来的吗？”

　　“不……不是啊，是方才的火雷，把我们炸了下来。”那孩子道。

　　又缓了好久，元晦双眼这才渐渐聚焦，耳朵和胸口疼得厉害，但是好歹神志清楚起来。

　　他眯着眼睛打量四周，只见自己竟然身处一个纯白的甬道内，周围石壁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幽幽发着白光。放眼望去，这甬道极长极深，蜿蜿蜒蜒，不知向前通向何方，身后还有滚进来的泥土碎石，看来是二人掉下来时一并带进来的。

　　“火什么？”元晦按着胸口，嘶哑着问道。

　　“看你打扮，你还是来参加大会的呢，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小孩见元晦还能说话，想必死不了，顿时活泼起来，“白家当着大伙的面展示过，有这样的稀罕物，大爆竹似的。能炸塌一栋屋子，专门用来毁尸灭迹，稀罕极了。”

　　元晦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压下身上的痛感，若有所思道：“你倒是知道的挺多，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灰头土脸，衣服破烂，不知是方才一番逃亡所致还是本来就这副德行。双眼倒是亮晶晶的，有一丝隐忍的自得：“我姓白，叫白小四。”

　　“……你是白家人？”元晦皱眉道。

　　“哪里高攀得起他们，这城里半数都姓白，谁也不敢和那大宅里的白姓人相提并论。”白小四撇撇嘴，又马上神色回转，“诶，你得罪什么人了啊？竟不惜炸了房子也要杀了你！怎么，你是不是那种树敌无数的江湖大魔头？”

　　“我若是，还会这么狼狈？”元晦睨他一眼，“你多大了？”

　　“十二。”白小四脆声答道。

　　元晦打量一眼他的身高，觉得这孩子十岁都说多了。但他也不在乎，当下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问道：“你知道我们怎么出去吗？”

　　白小四摇摇头：“不知道哦，这个地道我爬了半年，从来不知道底下有这去处。”

　　元晦直起身来，抬手去触摸白花花不知是什么材质的石壁，发觉石料冰凉细腻，坚硬无比。他把额头顶在石壁上细细观察，发觉这微弱的白光不是涂上去的涂料，也不是有什么难以发觉的光源。而是厚厚一层石料内部，真的有什么在发光，虽然黯淡，却灵动璀璨。

　　“……怎么了？”白小四被元晦举动搞得发毛，不禁开口问道。

　　元晦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方才差点就要本能地开口和旁人讨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队友这次是个十岁的娃娃。只得摇摇头，胡乱安慰两句没什么。

　　白小四似乎看得出元晦有事不愿同他讲，不满地鼓起面颊。

　　“我们回去看看。”元晦道。

　　白小四惊道：“你疯了？我只是偷个钱而已，罪不至死吧！”

　　元晦叹了口气，其实他也清楚，若是真的还有路出去，依那怪人的很辣手段断无不追进来斩草除根之理。既然人都没追来，入口八成是赌得死死的了。

　　话虽如此，却总是亲眼看到才会死心。两人站在被泥土瓦砾堵的严严实实的入口处，还好早有准备，心里也没太大波澜。

　　“我们……不会困死在这里吧。”白小四嗫嚅道。

　　元晦看他一眼，保证之言开不了口，安慰之语又不会说，事已至此反正对于自己已是大幸，宁可稀里糊涂把自己困死，也不愿稀里糊涂被人杀死。不管这地道通往何处，留得命在，走就是了。

　　白小四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哆哆嗦嗦抓住元晦的衣摆。元晦回头去看，只见从远处开始，那层淡淡的白光竟一点点暗淡下来，就仿佛一盏盏顺序熄灭的灯光，诡异非常。

　　一直到两人站立的地方，光源不再熄灭，但只剩白惨惨一缕光线，只够照亮前方一步之遥。

　　两人不知道这是什么诡异的设计，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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