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令

　　这地道仿佛没有尽头一般长，蜿蜒曲折，分岔奇多，让人怀疑是不是整个安丰城的地下，都被挖空了。

　　最为奇妙的是，不论人走到哪里，那一缕白光竟然能够如影随形，永远只照亮前面一步远的距离。元晦二人凿不开，也看不透厚厚的石壁，对此番情景更是闻所未闻。

　　这般浩大的工程，这般不可思议的财力，元晦心想，除了号称立族七百余年的白家，这区区边陲小城中还有谁有如此通天之能，在安丰百姓祖辈居住的土地下，做这种手脚。

　　白家为什么要挖出这样一条隧道？做什么用的？这隧道何时所建，盘踞于安丰百姓脚下多少年了？现在还在使用吗？若不是自己弄拙成巧被炸进这地下，除白家外还有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你，你别不说话啊，你又不说话了……”白小四拽着元晦衣袖亦步亦趋，哼哼唧唧地抱怨着。
　　元晦沉声道：“小白，你觉不觉得，这地道里越来越冷了？”

　　“……你叫我什么？”白小四瞪大眼睛。
　　“不爱听就不叫了，”元晦从善如流，“你感觉出来没有？”

　　白小四吸了吸鼻子：“是晚上了吗？我们这里夜里比白天冷好多。”
　　“不，空气中味道都不一样。”元晦摇摇头，手摸上石壁，摸了满满一手水珠，“我们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怎么这么大的水汽？”

　　两人拐过一个转角，前方又是一个分岔路口。与之前的分岔路不同，左边还是与之前一般无二的白色石壁围成的甬道，而右侧，却是黑漆漆的洞口，白色石壁不见了。摸上去是坚硬的黑色山石，沁凉的低温正是从这个洞口中渗入，猛一接触，便是一身鸡皮疙瘩。

　　一直以为自己在来回兜圈子的元晦此时长舒一口气。

　　“元哥……”白小四期期艾艾地指着左边道，“走这边吧，右边连光都没了，我们难道要摸黑走吗……”

　　元晦道：“我们可能已经到了边缘，走右边不知道又要绕到哪里去。这条路说不定就是出口，走走看，总比在这迷宫中困死好。你不是最怕困死在这里吗？”

　　“可是可是，那边肯定黑的都看不见路了啊。”白小四一脸的垂死挣扎。

　　“你不是十二岁了吗，还怕黑不成？”元晦挑眉道，“跟着我，我还有两支火折子。”

　　元晦拿出火折子，心里也在打鼓。虽然认定了这条路通向出口，但谁知这路有多长？两个火折子只能顶两柱香的时间，若是光源燃尽，自己怕是也不敢往前走了。

　　眼见元晦迈步就要进去，白小四面露焦急之色，伸手拽住他衣服下摆，磨磨蹭蹭不肯跟上。

　　“我，我……我怕黑，我真的怕黑，求你了别进去！”白小四哀求道。

　　元晦皱眉：“那钻地道时怎么不见你怕黑？”

　　“我，我天黑看不见路，就像瞎子一样，天一黑，我就怕极了……”白小四急得要哭出来一般，“那段路太熟了，而且我知道前面就是出口，地道短的很，只通到后院柴棚。第一次钻我也怕得要死，但是总会有实在没有饭吃的时候，我也不愿去偷东西的啊……”

　　“得了。”元晦打断他，“不走就挨饿，这次是不走就困死。你也明白，不用我给你讲道理，安稳了一路，别突然耍小孩子脾气。”

　　元晦拧亮火折子，不由分说地向他伸出手：“我牵着你。这次你一样可以想像出口就在前面不远处――你其实怕的不是黑，是未知。”

　　火焰把白小四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照得有神极了，应该是真的害怕，眼角硬是挤出来两滴眼泪，显得简直不能更委屈。他看了元晦一会儿，见对方真的完全不为所动，只能畏畏缩缩地伸出手，被元晦拽进了黑暗中。

　　元晦擎着火折子，因为光源时间有限，但是路却不知何时到尽头，所以白小四几乎是小跑着跟上元晦越来越快的步伐，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元哥，我们真的能在光灭之前走出这里吗？”白小四忐忑道，“万一出不去呢？”
　　元晦摇摇头：“这种事情我怎么敢给你保证？若是走不出去，只能摸黑往前了。”

　　白小四听了这话浑身都抖了一下，元晦握着他的手，明显感受到对方满手心满是冷汗。

　　地道中愈发阴冷，时间久了，两人都觉得手中仿佛握了一条蛇，互相有一种滑腻阴森的排斥感。并不好受，也不踏实。

　　老天在这种正经时刻从来听不到苍生百姓的呼声。第二支火折子要燃尽时，这条路的尽头仍然黑黢黢不知想延伸到哪里。元晦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疲惫和迷茫骚动着露出一丁点苗头时，他就觉得已经要被压垮了。这一路的兜兜转转已经把之前的惊险和猎奇洗涤殆尽，血液冷下来，微弱的负面情绪便如搬山填海一般，势如破竹地拍碎他的所有勇气。

　　“你要是不敢走了，接下来我背你。”元晦道。

　　白小四忙不迭爬到他背上，死死勒住他的脖子。元晦不适地挣动了一下，火折子便彻底灭了。

　　小孩还没有两桶水重，元晦走的并不吃力，背上多了个人，反而更安心一些。

　　平日里的夜路虽黑，但月光，星光，远处的灯火，甚至若隐若现的流萤，都是光源。说起来好像是一切都难以分辨，但实际上这些鸡肋般的微光都是黑夜里的依托，只要双眼能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轮廓，人就不算真的身处黑暗。

　　元晦什么都看不见了。这种看不见很奇特，与闭上眼睛，或者被蒙上脑袋完全不一样。是一种让人心底发虚的，完全的五感之一的丧失。明知自己睁大双眼却一片漆黑，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会让人失去迈出下一步的所有信心。

　　若有朝一日自己真的瞎了，应该也不过如此。元晦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摸索着石壁，脚在地上拖沓，一路贴着边蹭过去。没有人说话，每一个动作发出的声音都被长长的甬道拉长扭曲，听着十分刺耳。

　　这样小心翼翼走了不知多久，背上的白小四把脸埋在元晦的衣领里，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我知道，你这样久不说话，心里肯定在嫌我没用，矫情。”

　　元晦被他冷不丁出声吓了一跳，微微诧异道：“何出此言呢？你救了我一命，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可能没有表现出来，但你绝对嫌弃过我……”白小四小小声斩钉截铁道，“你看你一直不说话。”

　　“我从未有过这种想法。”黑暗中元晦皱起眉头，“今年你无论是真的十二岁，还是更小，都比当年的我好太多。我没有强到哪里去，又怎么会随便嫌弃别人？”

　　“你可千万别嫌我，我真的十二岁了，爹娘没得早，我从小就在安丰城里讨生活，什么都会干！”白小四道，“而且我也不是怕黑，只是天黑一点，我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自己一个人肯定走不出去，如果前面还有什么危险，就算我是个累赘，你也别丢下我！”

　　元晦哭笑不得，只好出言安慰道：“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去过的最远处，就是屋后的竹林。不曾见过穷山恶水，当然也无缘得见名山大川。碌碌终日，没有本事，也没有朋友，就是个废物。比起你来，我远远不如。”

　　白小四听罢一时无话可说，良久他才慢吞吞道：“那你家……一定很有钱吧。”

　　元晦：“……”

　　这孩子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可能话多是这个岁数孩子们的天性，总之一旦打破方才的沉默，白小四的话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从安丰城奇闻异事到今天一天没吃饭，不论元晦是否回应，他都能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因为有人交谈，两人逐渐放松下来，元晦也不再一点点摸索着往前走，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沉闷压抑的气氛逐渐散去。

　　“小白，你觉没觉得，我们一路都在上坡？”元晦慢下脚步，“我背不动你了，快下来。”

　　“上坡？”白小四下意识“啊”了一声，就已经被元晦放在了地上，他忙紧赶两步，“难道我们上山了吗？”

　　元晦带着他走了几步：“你看，是不是坡度还不小？我已经沿着坡走了很久，如果算起来，我们岂不是早已离开地底了？那现在又是在哪里？”

　　“难道……诶！”白小四正一边虚虚地扯着元晦的衣袖，一边慢腾腾跟着他往前走。突然中一空，前面传来元晦一声惊呼，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扯走了他手中的衣料。

　　白小四还以为元晦走得太快被绊到了，一边“等等等等”地喊着，一边双手胡乱往前够去。

　　“别动！”只听元晦急急地喝道。白小四瞬间趴到地上，紧张又警惕地屏气凝神，听着黑暗中的动静。

　　几乎是同时，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和着元晦的惊呼打破寂静，碎石哗啦哗啦滚落下来，白小四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却不见砸到自己身上。这里又黑又封闭，一有声音四面八方立刻响成一团，他根本分不清石块是从哪里滚下来的，也分不清元晦是在哪里叫出声的。

　　小孩趴了好久，等到手脚都发麻才慢慢撑起身子。

　　“元哥？”他往前摸索着，“你怎么了嘛？发生什么事了？你被石头砸……”白小四下一句话被一口到吸的冷气逼回喉咙里，因为他手下忽然摸了个空，接着朝周围探去，发现前面竟然整个是空的。

　　这是一个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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