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

　　翌日，萧萋萋悠然转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灿烂的阳光从窗户的栅格间透了进来，在墙上落下斑驳光影。出嫁之前嬷嬷对着她耳提面命，她自然知道嫁人之后的第二天是要给长辈敬茶的。

　　萧萋萋先是惊讶了一下竟然没有人喊她起床，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干脆利落地跳了起来，快速穿衣梳妆完毕，拉开屋门却见江唯止正坐在庭前廊下，斜倚栏干，手中拿着一卷书，姿态闲逸，月白长袍在他身上穿出了一股谪仙的味道。

　　听到开门声，江唯止转头朝她看了一下，勾唇笑道，“原本还担心公主在寒舍会睡不习惯，看来是我多虑了。”

　　萧萋萋自然听懂了这是在嘲笑她起晚了，却没有心思同他计较，只问道，“是不是需要敬茶？令尊和令堂呢？”

　　江唯止将手中书卷合上，拢拢衣襟站了起来，“二老早已故去，所以公主大可不必担心。”

　　萧萋萋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听江唯止说起关于他父母的事情，之前还好奇什么样的父母教导出了江唯止这样的儿子，没想到两位已经不在人世了。萧萋萋揪着自己的衣袖，暗暗责怪自己揭人伤疤，搜肠刮肚地想着要怎么安慰他。

　　江唯止走到她面前，淡淡道，“公主，请先用早膳吧。”

　　见江唯止面色如常，并没有露出悲伤难过的神情，萧萋萋这才松了一口气，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院子。

　　走过五六条街道，又拐过七八个巷子，萧萋萋望了望并肩而行的江唯止，奇道：“江大人，你平时用早膳都要走这么远的路吗？”

　　江唯止摇摇头，“实际上我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来这里用过早膳。”

　　萧萋萋纳闷，问：“那为何今日……”

　　她的话还没说完，江唯止便指着不远处说了一句：“到了。”

　　萧萋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栋临江而建的高楼巍然耸立，牌匾上金灿灿的“望江楼”三个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萧萋萋不由想起了一句话，欠下的，总归是要还的。

　　在鸿儒馆旁边的那次是萧萋萋第一次约江唯止到望江楼喝酒，却不是最后一次，事实上她后来又锲而不舍地邀约了无数次。

　　自从扯了江唯止的发带，再度把他给得罪了之后，萧萋萋每每遇到刑律课都挺直了腰杆，坐得端正无比，精神比引颈打鸣的公鸡还抖擞，时不时的还异常积极地提问一两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认真听讲似的。

　　这一举动引得共处一室的同窗们看待他们二人的眼神更加暧昧诡异了。

　　萧萋萋脸皮厚，向来缺乏自觉，从未往其他方面想过。可是心思剔透的江唯止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在他过去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遇到过如此荒唐之事，遭人编排谣言便也罢了，竟然还是同一个男的，而且是一个顽劣不堪的男的。

　　萧萋萋对背地里涌动的暗潮一无所知，照样我行我素，一散学就竭力邀请江唯止去望江楼喝酒。到后来，连萧萋萋自己都分不清一再邀请江唯止喝酒究竟是为了赔礼道歉，还是纯粹为了欣赏江唯止忿恨却隐忍的表情了。

　　终于，在萧萋萋第不知多少次盛情相邀的时候，江唯止点头答应了她的邀约，当时已经是萧萋萋在太学求学的第三个年头了。两人相约八月十五那日辰时在望江楼的三楼碰面，江唯止在望江楼三楼临江的窗户边从早晨坐到了晌午，又从晌午坐到了黄昏，再从黄昏坐到了子夜，而萧萋萋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

　　踏进望江楼后，江唯止带着她径直爬上了三楼，扫视一圈后找了一张临窗的桌子落座，“公主可知我为何要选择这张桌子？”

　　萧萋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最后望着窗外的江天一色，揣测道，“因为风景好？坐在这儿可以将壮阔的江景尽收眼底？”

　　江唯止轻浅一笑，眸底风华流动，抬手替她斟了一杯茶，平静叙述道，“因为三年前八月十五那日江某在这张桌子旁坐了整整一天，故而对这张桌子感情特别深厚罢了。”

　　“嗖——”一支名为愧疚的利箭穿透了她的心脏，萧萋萋感觉良心刺痛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世上有几个人能够像我这般有幸可以欣赏到午夜的江景呢？”江唯止将斟好的茶水推送到她面前，状似安慰地说道。

　　萧萋萋感觉插在心头的那支利箭被人拔了出来，撒上一把盐，然后再度狠狠地插了回去。

　　“所以，公主，你说今天这顿饭谁请呢？”江唯止面上一副心无芥蒂的模样，浅嘬了一口茶水，抬起头，乌黑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将她望着。

　　萧萋萋捂着胸口，内心血流成河，连连说道，“我请我请，当然是我请。”

　　江唯止噙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轻扇了两下，窗口吹进的清风扬起他耳畔垂坠的青丝，飒沓如斯。

　　回江府的路上，萧萋萋抚着吃撑了的肚子，侧目看了看身旁同行的颀长身影，打着饱嗝说道，“江唯止，你怎么那么傻，等不到人直接回去便是了，为何还要傻等呢？”

　　江唯止斜眸极快地瞥了她一眼，随后继续平视着前方，声音淡淡，“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萧萋萋没听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打算开口询问，却见一位青衣褐帽的男子神色匆匆地走了过来，腿脚不大灵便，似是微跛。待走近后，男子向江唯止拱手禀报道，“大人，景王送给恩业寺的那尊金佛出事了。”

　　江唯止闻言后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继而转头朝萧萋萋问道，“我需要去恩业寺走一趟，公主先行回府可好？”

　　萧萋萋可没忘记皇兄安排给她的任务，眨眨杏眸，说道：“我不认识路，怕走错了道，还是跟你一块儿走吧。”

　　青衣褐帽的男子指了指距此大约十丈远处的一座府邸，指点迷津道，“公主，那便是江府。”

　　萧萋萋扫了一眼，恍若未见，“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男子正要古道热肠地再指一遍，却听见江唯止说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公主同我们一起去趟恩业寺了。”那一瞬间，男子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揉眼睛又朝那座府邸观望了好几遍，怎么看都是江府没错呀……

　　寺庙失窃，本是一件小案子，怎么也不应当轮到堂堂大理寺卿来管这事儿。奈何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寺庙，而是与皇室渊源颇深的恩业寺；失窃的也不是一尊普通的金佛，而是景王萧霂景亲自赠与恩业寺的金佛。但凡与皇亲国戚沾上点儿关系，哪怕是芝麻大的案子都不能称之为小了。

　　徒步走到恩业寺约莫需要三刻钟，加之昨天夜里下过一场细雨，冬雨冻结之后道路显得尤为湿滑，就走得更慢了一些。萧萋萋走得无聊，便与旁边的人攀谈起来，“你在大理寺当差？”

　　青衣褐帽的男子点点头，“小人名叫张乘，是大理寺的主簿，方才未给公主见礼，还望公主莫怪。”

　　萧萋萋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豪迈道，“无碍无碍，公主来公主去的多见外，你不如叫我萧拾湮吧。”

　　独自走在前头的江唯止轻声咳嗽了一下。

　　张乘脚下一个踉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公主说笑了，小人怎敢直呼公主的名讳。”

　　萧萋萋弯着眸子笑得坦然，“没关系没关系，直呼我名讳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你这一个。”

　　张乘继续擦着冷汗陪笑脸，只觉得这位乐阳公主真是深不可测，其心思非寻常人可以揣摩。

　　江唯止适时拉了一下萧萋萋的衣袖，将她拉到了自己身旁，提醒她避开地上的一截木桩，“小心。”

　　萧萋萋回以一笑，轻声道了一声谢。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们平日里查案都要走这么长的路吗？”

　　张乘答道，“并非如此，我腿脚不便，故而步行居多，但是大人平日里一般是骑马的。”

　　“那你这次为何没有骑马？”萧萋萋望着江唯止水波不兴的侧颜问道。

　　“马匹平时均饲养在大理寺的马厩内，如果先去大理寺取马然后再去恩业寺反倒远了。”江唯止耐心地解释道。

　　萧萋萋忽然想起了一事，“你今日怎么没去大理寺应卯？”

　　江唯止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轻启薄唇说道，“我正处于大婚之喜，可休沐七日。”

　　萧萋萋霎时如醍醐灌顶，对了，他们昨日刚刚成亲。

　　当江唯止等人翻过层层青石台阶，越过高大宏伟的山门，踏入大雄宝殿的时候，恩业寺的住持和众僧已经立在殿中恭候多时了，加上之前便已赶到的官差，憧憧人影将巍巍大殿填得满满当当。

　　见江唯止出现在大殿门口，大理寺的官差们纷纷作礼，喊道，“大人。”

　　接着，恩业寺的方丈上前迎客，双手合十见礼道，“阿弥陀佛，敝寺监守不当，致使尊客捐赠的金佛失窃，劳烦施主了。”方丈须眉花白，脸上皱纹遍布却神采奕奕，亲和的面容如佛陀一般慈善，身上披着的红色袈裟已经被洗得有些发白，全身上下皆与常人无异，却透着不染俗尘的梵韵。所谓得道高僧，大抵便是如此。

　　江唯止双手合十，谦逊回礼，“江某分内之事，大师何言劳烦。”

　　“玄净是本寺的监院，他将全力配合施主调查此案。”方丈指着旁边一位穿着土黄色僧袍的僧人，向江唯止引荐道。

　　玄净微笑着朝江唯止行了个礼，道，“施主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僧便是。”

　　“那便有劳玄净大师带领我等先去案发现场看看。”江唯止温文有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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