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

　　萧萋萋与江唯止的初次相识，或者说是初次结下梁子，说来有些话长。

　　文新十七年，即萧萋萋七岁那年，通明的灯火照亮了半片天空。除非有庆典盛宴，入夜后的皇城甚少有如此热闹的时候。

　　时局烽烟四起，满朝文武站在玄霄殿中，看着君王的目光中不再带有惧意，就连最亲信的骁骑营都不再誓死效忠，曾经叱咤风云的君王如同困于浅滩的龙，在泥泞中狼狈不堪地挣扎。这位君王便是萧萋萋的父皇，大齐的齐桓帝萧霂隋，大齐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位被废的皇帝。

　　玄霄殿之变后，齐桓帝被拘禁于大理寺天牢，最终自缢身亡，连最后一丝尊严都未能保住。当时的皇后王清婉带着一双儿女在后宫之中终日惴惴不安，生怕煜王萧亦循会赶尽杀绝，便依托娘家王氏的势力将萧崇禅和萧萋萋偷偷带出了宫外。直至贾疏拥立年仅九岁的萧崇禅为帝，萧萋萋才跟着哥哥重新回到了宫中。

　　从那以后，萧萋萋性情大变，原本温软柔弱的小公主突然吵着要习武。王清婉一是心疼女儿年纪尚幼便遭此变故，二是觉得有些自保手段总归是好的，便央了林梓将军教授萧萋萋武艺。于是，萧萋萋隔三差五便女扮男装拜访林将军府和靖午军营，结果武功还没学到多少，倒先跟着林将军手下的那些兵痞学会了喝酒赌钱打群架。

　　等到王清婉和萧崇禅后知后觉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乐阳公主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乐阳公主了。

　　忽然有一日，在萧萋萋十四岁那年，整日只知道惹是生非的她竟然主动提出了要去太学求学。萧崇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感动得差点落泪，恨不得去承天山烧上几柱高香，感谢上苍终于听到了他的心声，自家妹妹终于想要做个正常的公主了，他自然是欣然应允。

　　于是，萧萋萋再度女扮男装，带着顾弦奔赴太学求学。

　　便是在那里，萧萋萋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名动天下的少年英才江唯止。也是在那里，刚刚官拜大理寺少卿的江唯止第一次知道了普天之下竟然还有萧萋萋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太学是何地？由齐太|祖亲自设立，原本是仅供朝中王孙世子、高官公子求学之所，课业皆由朝廷选定的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之人讲授，后来在太傅贾疏的改革之下，一些优秀出众的寒门子弟也得到了考核入学的机会。

　　太学中严苛的教律对于萧萋萋来说简直堪比酷刑，但是每每见到顾弦站在屋外窗口边听得津津有味，她便硬生生忍了下来，一边拼尽全力与各位先生斗智斗勇，一边艰难地与瞌睡虫作斗争。

　　这一节课是刑律，原本应该由大理寺卿王文渊讲授，但不巧的是王大人最近远赴禄合调查重案去了，便由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代为讲授。

　　无论授课先生的声音有多么好听，相貌有多么好看，都抵不住昏昏沉沉的睡意。萧萋萋一手支肘托着脑袋，上眼皮沉重得完全无法撑起，身子无意识地前后摇晃着。突然，“砰”的一声，萧萋萋脸朝下，重重磕在了桌案上。

　　太学学子中家世显赫的不在少数，但是也完全没有人敢在课堂上造次，所以萧萋萋的这份勇气就显得格外突出。

　　这一磕，磕得不轻，疼得萧萋萋鼻涕和眼泪不受控制地齐齐涌出，睡意立刻全消。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从她那惊天动地的一磕开始，屋子里便陷入了鸦雀无声的诡异沉默。萧萋萋抬头，虽然泪眼模糊中她无法看清先生的表情，但也完全可以从先生散发出的冷冽寒气和周围同窗的幸灾乐祸中感受到自己约莫是大祸临头了。

　　江唯止少年得志，如今虽然官拜大理寺少卿，其实也不过才一十七岁，他自己虽然未曾在太学求过学，但是对太学的治学严谨是早有耳闻。当有人在他授课时昏昏欲睡，他忍了，但是当那个人瞌睡得重重撞在桌上的时候，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少年心性的他突然觉得忍不了了。于是，他指着那名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清瘦少年，说道：“你，出去。”

　　萧萋萋正忍着痛，战战兢兢地揣摩着先生的心思，却听到先生冷冰冰地对自己说——“你，出去”。萧萋萋心头咯噔了一下，心想，太学教风向来严谨，这位先生该不会借个由头就把她给退学了吧？她若是被退学了，顾弦便也无法继续听课了。

　　想到这里，萧萋萋吸了吸鼻子，忍着疼痛挤出一抹笑容，积极认错道，“先生，小子知错了。您这般貌美如花、声如珠玉、学富五车，不如大人不记小人过？”

　　萧萋萋当时只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却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样子多么像个调戏良家姑娘的浪荡公子。于是，江唯止冷着一张脸，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此人心胸如此狭窄，真乃小人也。萧萋萋一边腹诽着，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屋外走去，从江唯止身边经过时，她掀起眼皮偷偷瞄了一眼，又在心中补充了一句，真是浪费了那张好皮相。

　　萧萋萋走至屋外，与顾弦并排站着，耷拉着肩膀，苦着一张脸说道，“这可如何是好？他若是去学监那儿告我一状怎么办？该不会让我卷铺盖走人吧。”

　　顾弦从窗口往内望了望，屋内又恢复了传道授业的祥和氛围。他凝眉想了想，说道，“应当不会，京城中对此人的风评还是不错的，他应该不屑于做出此等小人行径。”

　　“他是谁呀？”萧萋萋凑过去好奇地问道。

　　顾弦往后倾了倾身子，与她拉开一段距离，解释道，“他是去年秋试的状元，名叫江唯止，现任大理寺少卿。”

　　提到“去年秋试的状元”，萧萋萋就有印象了。原因无他，去年秋试刚刚结束那会儿，与她关系颇好的孙副将曾经在她面前提过，“今年这个状元郎真是俊呐，长得比春风楼的花魁娘子还好看。”

　　萧萋萋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确实不占理，而且担心江唯止挟怨报复，便琢磨着真挚诚恳地向江唯止道个歉，顺便表达一下自己对他的崇敬之情。可惜接下来的两天都未安排刑律课，萧萋萋天天盯着窗外，颇有几分盼得望穿秋水的意思。

　　终于，第三天黄昏时分，萧萋萋在鸿儒馆旁边的小路上遇到了江唯止。江唯止见了她就仿佛未曾瞧见一般，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径直往前走去。

　　萧萋萋愣了一会儿，连忙转身小跑着追了上去，口中喊着，“先生！先生！”见他非但不搭理自己，步伐甚至还变快了一些，萧萋萋一急便改口连喊数个称呼，“江少卿！江唯止！江美人！”

　　兴许是不想让她喊出更加丢脸的称呼，江唯止停下了脚步，回头冷着一张脸看她。

　　萧萋萋腆着脸走上前去，笑嘻嘻地说道，“江少卿可还记得我吗？我叫萧拾湮。”

　　江唯止倒是想忘记，可是过目不忘的天赋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眼前这号人物。

　　见江唯止沉默不语，萧萋萋以为他不记得了，便提醒道，“就是之前在刑律课上睡觉的那个。”

　　江唯止又是一阵无言，此人竟然还有脸嬉皮笑脸地将课上睡觉一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我记得。”他道。

　　闻言，萧萋萋双眼亮了亮，“之前多有得罪，实在愧疚难当，明晚我在望江楼备些薄酒赔礼道歉，还望江少卿赏脸。”

　　江唯止未加思索便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必。”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萧萋萋急忙伸手想要拦阻，“诶，你别走呀！给点面子行不行，江少卿，江唯止，江美人。”

　　原本萧萋萋的手是冲着江唯止的肩膀去的，但是江唯止本能地躲开了，接下来的发展就超出了两人的预期。萧萋萋的手勾到了江唯止束发的发带，江唯止一个侧身，发带沿着如瀑的青丝滑落，一端勾在萧萋萋的指间，另一端则垂在了地上。

　　于是，这幅景象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是——萧萋萋一边呼唤着“江唯止江美人”，一边暧昧地解下了他的发带。而在大齐的风俗中，夫妻成婚，方行结发之礼。

　　披头散发的江唯止忍无可忍，从她手中一把夺过发带，咬牙切齿道，“萧拾湮，你滚。”

　　现在想来，虽然那时候江唯止对她厌恶至极，可至少他的心思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像现在……萧萋萋端坐在床沿，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坐在桌边悠闲饮茶的江唯止。自从揭下盖头之后，他在那儿坐了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而自己则完全看不透他想要做什么。

　　萧萋萋正苦苦思索着要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微妙的气氛，却听到江唯止率先开口道，“公主，歇息吧。”

　　歇息？萧萋萋一下子僵硬了身体，绷紧了心弦，戒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身下的鸳鸯床单被她揪出了一条条褶皱。

　　江唯止站起身，轻声打了个呵欠，留下一句：“绿绮在外头候着，有什么事公主可以直接唤她。” 然后便拉开屋门，施施然走了出去。

　　萧萋萋看着空荡荡的新房，心中虽有不解，更多的却是窃喜。她卸去妆容，取下钗钿，一番洗漱后脱下外裳，钻进软和融暖的被子里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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