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挂东南墙

　　恩业寺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排十数间相连的厢房，案件便发生在寺院西侧的其中一间厢房内。

　　玄净一边领着众人向案件发生的那间厢房走去，一边将案情大致讲述了一遍。

　　一个月前，僧人从景王府的侍从手中接过一个两尺高的金丝楠木盒，盒子内装的是景王聘请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一尊金佛。恩业寺得到金佛后便将其暂时安置在厢房内，并且安排了三个僧人日夜轮流看守，打算等舍利塔一建成便将金佛移至塔内供奉。然而，就在昨夜，负责看守的僧人突然发现这尊金佛失窃了。

　　原本放置金佛的那间厢房如今已经被锁了起来，玄净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挂着的铜锁，“住持担心有人蓄意破坏，便吩咐我们上了锁。”

　　待推开门后，众人看见厢房内景象却均是一怔，一尊一尺半高的金佛正安静地摆放在佛案上，佛祖面部含笑，拈花而立，其慈悲泯然无际。

　　“这金佛不是还好端端的在这儿嘛！”不知是哪一名差吏嚷了一声，其余人也纷纷露出了同样疑惑的表情。

　　玄净颜色未变，不慌不忙地引着江唯止走至那尊金佛旁边，“大人，请。”

　　江唯止上前，仔细端详一番后，伸出双手捧住底托，轻轻松松将金佛抬了起来。浓墨淡染的眼眸未显露过多的情绪，他只回首望着玄净，问道，“空心的？”

　　玄净微微颔首，“正是。贼人不仅盗走了真的金佛，还留下了一尊一模一样、只不过内里中空的假的金佛。”

　　此话一出，纷杂的议论声顿时四起。贼，并不少见，但是如此大费周章的贼却着实罕见。众人齐齐将目光投向了江唯止，江唯止将那尊假的金佛放回原处，垂手而立，盯着金佛默然不语。

　　萧萋萋举目环顾四周，这间厢房并不大，足可以一眼望尽，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木床、一张佛案和两个蒲团。

　　普慧是昨夜负责看守金佛的沙弥，是名白白净净的十五岁少年，兴许是在寺庙里待久了的缘故，身上比一般的少年人多了一份沉静稳重。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昨夜的情况，“昨天戌时我和往常一样到此与普悟交接，在子时一刻去过一次茅房，其他时间都未曾离开过，即便是去茅房，我也是将门落了锁的，这期间并未见到有任何人出入这间厢房。从茅房回来后没多久，我正坐在这里诵经，普寂他们突然冲进来说我没看好金佛，导致金佛被贼人偷了。我指着案上说金佛好端端的放在这儿呢，他们不信，说方才明明发现金佛消失了，现在这尊一定是假的。我笃定金佛完好无损，便让他们自己验明真伪，没想到验过之后发现这金佛竟然真是假的。”

　　普慧的话才刚刚说完，一位唇红齿白、相貌俊俏的小沙弥便拽着另一位沙弥的胳膊跳了出来，梗着脖子喊道：“你胡说！你昨晚去茅房的时候明明没有落锁，金佛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偷的！昨晚我跟普悟都看见了！”

　　片刻之后，跳出来的小沙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平复情绪后向江唯止施礼，振振有词道，“小僧法号普寂，昨夜子时我与普悟来到这里见厢房并未落锁，门户大开，房内空无一人，那时金佛就已经不见了。”

　　普慧听到普寂的言词，一张白嫩的面庞涨得通红，不由拔高了声线辩驳道，“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分明是落了锁才走的，回来的时候锁仍然完好无损地挂在门上，何来门户大开一说！”

　　普寂将脸撇了过去，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有你自己知道。”

　　那位被普寂拽出来的沙弥低垂着头，向江唯止讷讷道，“江大人，小僧普悟，昨夜我们过来的时候门确实是开着的。”

　　“你们……”普慧百口难辩，脸上红红白白变了几回颜色。

　　最后还是玄净出来打了圆场，“你们三人只需将实情说出便可，是非曲直大人自有定夺。”

　　江唯止幽深的目光在恩业寺众僧身上逡巡而过，最后落在了普慧身上，问道，“你说你落了锁，那把锁除你之外可有别人还有钥匙？”

　　普慧略作思索，答道，“这把锁的钥匙只有两把，案发之时分别保管在我与方丈手中，案发之后方丈便将我手中的钥匙拿了回去，交给了玄净师叔。”

　　江唯止轻轻点了一下头，转而向玄净问道，“寺中僧人一般何时就寝？”

　　玄净答曰：“寅时晨钟，戌时暮鼓。钟以动众，鼓以止众。夜漏尽，钟鸣即起；昼漏尽，鼓鸣则息。”

　　最后，江唯止将目光转向普寂和普悟，“据我所知，寺中僧众的住所距离此处并不算近，方才玄净大师说寺中僧众戌时便该休息了，你们为何会在子时出现在此处？”

　　听到这个问题，普寂脸上顿时失去了刚刚那份伶俐，目光闪烁了一下，看了普悟一眼，嘴唇轻微抖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普悟仍是低垂着头，双手拇指和食指在手中的佛珠上紧张地摩挲着，过了良久才结结巴巴地答道，“昨天轮到我给西院的菜园浇水，我却忘了，直至深夜才想起这事，便请普寂与我一同前去，穿过西厢到菜园的路途最短。”

　　萧萋萋不解地蹙蹙眉，道出了众人的困惑，“忘了的话第二天再浇便是，为何要半夜起来？”

　　普悟露怯道，“玄心师叔安排的事情，不敢怠慢。”

　　玄净道了一句“阿弥陀佛”，解释道，“玄心师弟乃本寺临院，为人严格，寺中小辈对他素来心怀敬畏。”

　　萧萋萋在一旁默默点头，表示理解与同情。当初太学治学严谨，有时甚至是严谨到了严苛的地步，有段时间盛传皇帝陛下要亲自来视察学子境况，正巧那时皇兄和母后天天想着法子给她张罗婚事，逼得她愣是收敛了心性，心无旁骛地寒窗苦读得好似不考个状元不罢休，规矩得和以往判若两人，把太学的每位老师都当做是心尖尖上的人儿在供奉，听到点风吹草动都要抖三抖，生怕皇兄借着个由头便把她送到远邦去和亲。

　　江唯止静静听完所有人的陈述，未作定论，信步走出厢房，不发一言地站在庭院中间左右扫视，十余间屋舍连成一排。他随手推开相邻一间屋子的门，屋内陈设也是简朴至极，同样是一张木床、一张佛案和两个蒲团，就连佛案上烛台摆放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他伸出两指在佛案和蜡烛上轻轻拂过，回头向跟上来的玄净询问：“这些厢房平时可有人使用？”

　　玄净摇摇头，“西厢近来一直是空着的，未作他用。”

　　江唯止又走到屋外，抬头看向门边挂着的一块木牌，上书“西庚”二字，转眸望向案发的那间厢房，门边的木牌上写着“西辛”。

　　江唯止正凝眉细思，忽而听到有人在旁厉声斥责：“这点事都办不好，平日里吃馒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把馒头给弄丢了？如今却弄丢了景王殿下的金佛？若是殿下追究下来，你们当如何交代？”

　　众人齐齐看向训人的那名黄袍胖和尚，玄净介绍道，“这位便是玄心师弟。”

　　大理寺的官差们见到普慧等人被训斥得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刹那间就明白了普悟大半夜也要爬起来给菜园浇水的原因。

　　玄心冷着脸将小辈们数落一通后，换了副笑脸走上前来，“小僧玄心，乃恩业寺的临院，此案就拜托大人多多费心了，大人应当也知道景王殿下与本寺渊源深厚。”

　　在场只要不傻的人都听出来了，这在是借着景王的头衔给江唯止施压。

　　萧萋萋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瞬间产生了一种自家的兔子被别人家的狗咬了的感觉，于是阴阳怪气地说道，“咱们江大人还是当今圣上的妹婿呢。”

　　话音刚落，大理寺众人哄堂大笑，江唯止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玄心失了颜面，转头看她，微眯着眼睛问：“这位是？”

　　萧萋萋负手而立，勾唇挑眉一笑，“我是谁跟你有何关系？”

　　玄心面露怀疑与轻视，一个女子如此抛头露面，想来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萧萋萋睨着他稍显臃肿的身材以及脸上的鄙夷神色，在靖午军营中染上的习性又冒了头，捏了捏拳头，不怀好意地冷笑，“反正你只要知道我们大人是皇帝陛下的妹婿就够了。”

　　玄心噎了噎，又定定看了她好几眼才扭头转向江唯止，一改之前的跋扈气势，软言温声道，“江大人办案费心费神，定是十分辛苦劳顿，小僧这便去让人准备些茶水。”将趋炎附势的嘴脸发挥到了极致。

　　玄心走后，江唯止将张乘叫到一旁单独嘱咐了几句话，而后辞别了玄净，携着萧萋萋准备离开。

　　走出西厢院子，萧萋萋问：“就这么离开了？”

　　江唯止笑望着她，“莫非公主还想带点特产回去？”

　　萧萋萋：“……”

　　从恩业寺大雄宝殿前的广场穿过，广场西南角长着一棵参天大树，那是远近闻名的姻缘树。深冬里，树上叶子已经落光，琳琳琅琅挂满了许愿的红色缎带，经历过风吹雨淋，承载着沉重的寄托希冀，坚毅地抵抗着世事沧桑。

　　萧萋萋隔着几步远，仰面遥遥望着最高的那枝树梢上挂着的一条缎带。若是有人眼力足够好，便可以看到那条缎带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句话：“弦音知我意”。

　　多年前，曾有女孩将缎带叼在嘴中，手脚并用地誓要爬上最高的树梢。树下，穿着太监服的清秀男孩急得团团转，“公主，你快下来，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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