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荑

　　朱重八单骑而入，脱脱很是意外，红巾逆党最小分支里最小的军官，居然敢一个人闯进统帅三十万大军的丞相营帐。
　　下面的谋士都说这人如此嚣张，一定要灭灭他的威风，有的说堂堂朝廷军队怎能和红巾军做交易，干脆杀了他。
　　柔缇听闻朱重八来了，暗想这臭和尚的确有几分才能和气魄，短短时日居然做上了小统领，还敢闯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柔缇对脱脱说：“此人敢单骑而来，有胆识，杀了岂不是显得咱们小气。倒不如听听他怎么说，他若说不出什么来再杀也不迟。”
　　脱脱捻着胡子点了点头，吩咐左右：“跟那小贼说我正忙，让他等着，我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召见他。”
　　朱重八在狭小营房里左等右等等不来通报，几次三番问守卫丞相何时有空，守卫都是支支吾吾搪塞。
　　立了军令状，不按时回去，恐怕木英他们有性命之忧。
　　是夜，朱重八在豆大的油灯旁冥神静想，突然后背被人轻轻点了两下，朱重八反应极快，反手劈过去，差一点就要劈在对方脸上，待看清那张脸，惊呼一声，赶忙收回来，只是掌风收不住，将来人的发丝吹起一点又缓缓落下。
　　朱重八一阵欣喜：“洪兄弟，你，你来了。”
　　来人正是扮成侍卫的柔缇。
　　“臭和尚，许久不见，倒是长能耐了，抬手就打人。”白色人影站在眼前，体态风流，神采飞扬，脸上挂着笑意，说不出的甜美可爱。
　　朱重八不由面露喜色，嘴却故意讥诮道：“谁叫你鬼鬼祟祟？还好我及时收住，不然你这…”本想说细皮嫩肉，再一想洪兄弟不喜轻浮，便改口说，“不然伤了你，你又得耍赖说我的不是了。”
　　柔缇冲他撇撇嘴：“本来就是你的不是。”
　　这无心的小动作活泼俏皮把朱重八看愣了。
　　柔缇见他讷讷的，笑道：“怎么了？傻了不成？”
　　朱重八干咳一声：“见到你太高兴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柔缇听他所说并无虚言，她心里也万般思绪不知如何说，相顾无言。柔缇脸上一热，凝望着那点子光，手脚不知该怎么放。
　　朱重八思索着自己是否又说错话，思来想去不知错在何处，也不敢出声，她望着灯时他就望着她。
　　最终她转过来，眼里似濡湿一般，莹莹有光。
　　她见朱重八头上已续了发，身上穿着军服，胸前戴着一面暗红色布巾，问道：“你如今彻底还俗了么？”
　　朱重八不期她深夜造访居然无头无脑问这么一句，想起皇觉寺烧毁，纵使还想为僧更能去何处？
　　“应该是。”
　　“那你也会娶妻？”
　　朱重八狡黠一笑：“你漏液而来，就为了问这事？难不成你有合适的人介绍给我？”
　　柔缇猛地捶了他一拳：“做你的春秋大梦。”忽而又想试探试探，“如果真有呢？”
　　朱重八揉着胸口道：“那要看人品，长相。”
　　柔缇轻轻转了半圈：“像我一样，如何？”
　　朱重八摇头：“那算了。动不动打人，我可消受不起。”
　　柔缇眼中黯然一淡：“当真？”
　　朱重八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看见柔缇那像受伤小鹿一样的眼神心里就酸痛难受，偏偏他又不想把这种波动表现出来，免得惹人说他搞断袖。
　　朱重八故作轻松坐在绣墩上伸了伸腿：“你何时做起媒婆来了？我来这里是为了见脱脱丞相，可不是来相亲。哎，对了，那天夜里，王保保把全城郎中抓回去救你，今夜你又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个有头脸的，你带我去见丞相吧。”
　　柔缇在朱重八面前对她的身世讳莫如深，朱重八怕惹她生气，她不说他也就不敢问了。
　　听他说来此只为见脱脱，柔缇一时心灰意冷，面上仍是挑挑眉：“我领你去见他，我有什么好处？”
　　“我欠你一个人情，来日你叫我做什么兄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柔缇立刻顿足说：“记得你说过的话。”
　　“自然不会忘。哎，我饿了，来者是客，你们蒙古人就是这样待客的么？连碗水都不给。”
　　柔缇噌道： “少吃一顿，哪里就饿死了？”其实袖子里早装了几块脱脱从北边带来的蒸糖酥酪，这东西南方没有，在北方也是金贵之物，拢共带了一食盒，脱脱舍不得吃给了她，她也舍不得吃，一半留给脱脱点茶一半带来给朱重八。柔缇放下酥酪，依依不饶又问，“马秀英那样的，如何？”
　　朱重八怪道：“你今日怎么了？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上面。什么马姑娘牛姑娘的。”
　　“你只说喜不喜欢她？”
　　柔缇夺下他即将放入口中的酥酪：“快说，不说不给你吃。”
　　朱重八伸手捞了个空，苦笑道：“马姑娘心地善良，大气，必定是个贤内助，但是……”
　　柔缇迫不及待轻轻踢了他一脚：“但是什么？快说啊！”
　　朱重八脸上挂着懒散而挑逗的笑：“如果真有一位像你一样的姑娘，我会选你。”
　　“为什么？”
　　“不选岂非要被你打死？”
　　“你……我现在就打死你！”柔缇揪住朱重八的衣领一顿乱捶。
　　朱重八本带着极大负担而来，可是见到柔缇，和她打打闹闹，心里倒是畅快了。
　　柔缇本来对他参加红巾军心有芥蒂，自打脱脱跟她提立皇后之事，她心里烦闷，姑姑不在身边，竟是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此刻与朱重八相见，小别重逢，俨然忘了他们此刻已有敌我之分。
　　柔缇担心被她骗走的卫兵回来，叙谈了一会就要告辞。
　　“明日见到丞相，不许说咱俩今夜见过。”柔缇叮嘱道。
　　脱脱想把朱重八晾晾，不许人私自见他，柔缇这才装成侍卫进来。脱脱最近连王保保都防着，如果知道柔缇的心思，没准会先杀了朱重八。
　　朱重八见她眼里一片落寞，捡起一片酥酪塞她嘴里，语气温和：“我知道。”
　　柔缇欲言又止，终于将那块酥酪抿进嘴里，温润柔软的红唇碰到朱重八粗糙的手指，他忍不住打了个战栗，周身似火烧。
　　柔缇羞红了脸，低头跑到门边，扶着门框半回首道：“你歇息吧，我先走了。”
　　“哎！”朱重八叫住她，又不知道叫住她干什么，就傻傻地站着。
　　门外传来一声咳嗽，一开门，张冲站在夜色中。
　　朱重八陡然紧张起来，柔缇道：“这是张冲大人，放心，他是我信任的人，不会害我们。”
　　第二日脱脱果然差人来叫朱重八去主帐，堂内除了张冲还有各地来的义兵将领朝廷监军，柔缇不便露面，躲在屏风后听。
　　脱脱穿着一件夹金质孙服，头上戴着绿松石瓦楞帽，坐在包金楠木座上，高高在上俯视着朱重八。
　　朱重八端端进去，却未见柔缇，恍然失落了半晌，脱脱让他报上名来，朱重八才惊觉思绪神游失态了，寒暄了几句空话，活泛了气氛，朱重八如实禀告，然后就直入主题，劝说脱脱放弃攻打六合：
　　“丞相打下徐州，功勋卓著。六合只是一个小城，您再攻打六合并不会增加您的功绩。现在张士诚占了高邮，那里富庶之地，人口众多，如果不趁其尚未发展壮大一举歼灭就会成朝廷心腹之患，而我们呢，人少粮少，无法和朝廷抗衡，再者，西边是徐寿辉、明玉珍的红巾军，他们实力远超我们，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我们消灭，可是请想一想，我们没了，您攻打高邮时后方就直接与西边实力强大的红巾军接壤，可谓腹背受敌。”
　　这一层脱脱倒是没有考虑，不过张士诚实力的确不容小觑，他们手里还掌握着生活必须的盐，多让他们存在一日就多一日影响朝政稳定。
　　脱脱默然不语，朱重八看他模样，这事多半成了。
　　脱脱道：“如何部署我们自有安排，用不着你插嘴。张士诚自然要打，你们也别太得意，不管是郭子兴还是徐寿辉亦或是明玉珍、方国珍，最终都会被朝廷镇压。”
　　朱重八暗想，这人无论在什么位置，总是很要面子，明明是自己决策有误，还死不承认。
　　“六合虽微末之地，今年尚有余粮，丞相力拔高邮之时，六合愿供粮三千石。”
　　脱脱的神色完全松解了，三千石货真价实的粮食一下就击中了要害。
　　“你单骑而来，姑念你勇气可嘉，暂时饶你性命，赶紧走吧，三千石粮食五日内运来，否则我们就亲自去六合取。”
　　“丞相英明，小可告退。”
　　朱重八回首望了一眼壁上挂着的地图。
　　大元疆域图，东到日本海，南到南海，西到天山，北到贝尔湖，幅员辽阔，在那副图上濠洲只是江淮行省下一个点，六合更是连点都不算，这样辽阔的国土，国君无道，多少老百姓像他一样命如草芥？
　　朱重八皱了皱眉，如此秀美壮阔的江山怎能任由它毁在昏君手里？想到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柔缇从屏风后微微探头，正好看到朱重八瞥那副地图，心中一动。
　　屋子里不少金银玉帛，朱重八眼里却只有那副地图，这人心中何等韬略，只怕不远的将来就成一方枭雄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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