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区区三年，不至于沧海桑田，有些关系却再不能回到从前，连句寒暄都觉多余。她悻悻然地想走，一阵疾风袭来，手臂被拖住。

　　她愕然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脸，心道以前从没见识过他身手，竟有这速度。

　　箍在手臂上的劲道有些大，她吃痛，不得已出声，

　　“放手。”

　　熟悉的声音让对方眼里水雾散开，绷紧的脸部线条化开来，一双长眉掬着深切的痛楚，

　　“江里一直没捞出人来，我就存着侥幸，原来是真的。”

　　说话的当口，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再看他眼里的醺意，原来正醉着。

　　四下静悄悄，楼里无人，他原没有酗酒的毛病，这些年倒养成了。

　　手臂上的禁锢松开，一刻不迟疑地掠过衣袖，攥住了她的手，像生怕她逃脱。汲取她手上的温度后，安心的拥有感才在他脸上弥散开，目光在她的左脸上逡巡，

　　“这脸可是当日掉进江里摔坏的？”

　　果然是醉了，真是那时摔坏的，痂早掉了，应是满脸狰狞的疤。

　　“你认错人了。”

　　她挣开他的手，声音很平静。虽然才三年，但经历的事情多了，心像生了薄茧，先前的种种亲近像一场梦，现在想装也装不出来。

　　林子里传来“咕咕”两声，像鸪鸪的叫声，只有言宛知道，是大侠在唤她。它没别的意思，可能对这出戏看得莫名其妙，鸟嘛，再聪明也不懂人心的弯弯绕绕。

　　她怕它一个不耐烦冲出来，便急着要走，可刚转身就从后面被抱住，

　　“阿宛，你别走，你若忌惮太子，我去将他杀了。”

　　大行皇帝新丧，若照惯例，历代的储君都会尽快继位，称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君继位好主持大丧。可玉珽却一而再推辞，说皇父尸骨未寒，无心登基之事，一切先以治丧为重，登基之事出灵后再说。

　　对于一个皇权已稳握的人来说，自然不着急戴那个冠冕，欲迎还的拒地推辞一番，让自己喘口气，还赚个孝贤的美名。

　　所以眼下，他还被称为太子。

　　昔日卓而不群的傲岸公子，醉起酒来原来是这个样子，低声下气，像个委屈的孩子，满口醉话。

　　她想问，当日她跳进洛水，他可有想过杀了玉珽，若没有，今日还提这个作甚！

　　晚风穿林而过，四下沙沙作响，楼里的灯火跟着摇曳。言宛转头看他，让他的视线刚好落在自己受伤的半脸上，挽起一个高冷的笑，

　　“公子，你真的认错人了。”

　　就当她懦弱吧，戴起一张面具，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一怔，手不由自主放松，眼前人陌生的姿态让他无所适从，明明已经将信将疑，却又不甘心。

　　言宛趁机抽回手臂，理了理自己的广袖，慢条斯理往山下走去。

　　“阿宛！”

　　他终归不死心，追上来，却被言宛猛然抽出的一柄剑挡住去路，她冷洌的眼里满是不耐。

　　他的目光落在那寒亮的剑尖上，轻颤了颤，再次抬眼时，锥痛已被疏离掩饰，但还是悄然流泄，

　　“是在下唐突了，认错了人，请问娘子是哪家闺秀？”

　　从前的玉琰是不爱问东问西的，对陌生人一概无视。说到底，他还是不甘心。

　　言宛收回剑，目光在他身上掠都没掠一眼，转身下山，直到转过一个弯道，确定身影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才拔足狂奔起来。

　　耳边山风呼呼作响，几滴泪迎风渗出来，沾在眼角。大侠不明所以，也跟着健步疾奔，庞大的身子打得路边枝叶噼里啪啦作响。

　　直到一盏纱灯遥遥在望，照得山门上“落花溆”三字明暗参半，她才刹住步，怔怔回望身后的路，目光在黑暗处不知所视。

　　她已是余慕公主，他还是那个公子琰，旧时的交情，可畅谈，也可一刀两断，却为何要逃避。

　　若为萧尚文的事记恨他，一刀杀了他便可。若不信是他所为，把酒言欢也可。却为何这般惶惶然不敢面对。

　　她在黑暗中红了眼，不明所以，毫无头绪，只是一腔鼓胀的情绪无处发泄，将剑狠狠掷向树丛，然后跃上大侠的背，头也不回地腾空而去。

　　……

　　这一夜心里像灌进了冷风，在床上枯坐了一夜。晨时照旧下床盥洗，然后揽镜自照，发现左脸的淤青消了不少，再抹三四回应当可痊愈。

　　她心下满意，从镜前收回眼，余光掠过镜面，被镜中乍然出现的人影唬一跳。

　　身后的人也被她的猛然转身吓得不轻，煞白着脸，

　　“娘子……”

　　司徒歇一本正经地站在丈远处的帏幔旁，应刚从幔后出来，不然之前也不会没发觉，见她骇然的样子，不知所措。

　　想到他从前飞檐走壁的事迹，言宛缓下脸来，

　　“你这么快回来了……进来怎么不声不响的。”

　　司徒歇能这么快回来，有些不寻常，显然没办好差事。没办好也好，死不见尸，总还存着生的希望。

　　见她没有责怪之意，司徒歇松了口气，

　　“昨夜便到了，我要见您，府外侍卫不让，只好爬墙进来。见您已睡下，在屋外候了一会儿，侍女换班时溜进来的……我没处可睡。”

　　于是就在这里窝了一夜。

　　说了可以用腰牌的，怎么就是喜欢不走寻常路呢！言宛隐隐头疼，不知怎么替他改掉这个毛病。

　　见他眼下有两抹青色，人瘦了一圈，皮肤也不似先前细白，可见风餐露宿的辛苦，便没忍心责怪，亲自倒了杯热茶给他，让他坐下。

　　晨起盥洗梳妆的时间，自有侍女进出穿梭，乍见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还是个玉质美男，都面面相觑，满脸懵逼。

　　难道是公主昨夜留宿了娇客，为何她们竟不知。

　　又不敢多问，只管伺候照旧。

　　言宛自是懒得理会她们的小心思。用早膳时，她与司徒歇隔桌而坐，将人全摒退后，问道：

　　“可找到人了？”

　　他初出茅庐，虽有些见识比同龄人强些，但于人世江湖却还比不上一般人家的孩子，生性又天真，能全须全尾回来就已不错了。

　　司徒歇一口气吸了半碗粥，才舔着嘴唇道：

　　“萧尚文应当还活着……”

　　一勺粥泼到碗外，后面的话言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有这句话在耳边振聋发聩地回响，过了许久，才想起问细节，

　　“何以见得？”

　　司徒歇察颜观色的本事，连他身手的零头都没有，没察觉她的紧张，一边喝粥一边慢条斯理地回忆，

　　“那一带无河川，林鸣殊杀了人理应就地掩埋，我本想捉住他逼问掩埋地的，却发现他十分忙。他好不容易调来京畿，却三天两头往西地跑。我跟踪了他月余，发现他暗中在找一个人，还派人带着画像去嶷山找。”

　　他想起画像，放下勺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我劫了副画像出来，娘子看看可是萧尚文。”

　　她没告诉他杀人者是林鸣殊，他却能自己查出来，言宛一边接过画像，一边暗暗吃惊。

　　画像上的人物很逼真，确实是萧尚文。

　　四年不见，像乍然又看到熟悉的脸，言宛手颤了颤，

　　“还有别的吗？林鸣殊为什么没杀他，却又找他？”

　　司徒歇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没把差事办利落，

　　“我被林鸣殊发现了，还跟他过过招，再跟下去恐无收获，便……便回来了。”

　　他怕言宛怪自己办事不力，擅自回来，殊不知回来才是对的，仗着身手好潜伏了月余已是奇迹，像林鸣殊那样军戎出身的，反击必定狠辣，无论斗智还是斗勇他都不是对手。

　　言宛嗯了声，又问了些细节，才知道他查到林鸣殊纯属偶然，因为林鸣殊的手下也在事发地附近找人，他家跟林鸣殊也并非故交。

　　饭毕，言宛给也安排了个住处，准备立刻动身去嶷山。

　　就算大侠一日千里，也肯定赶不上林鸣殊派去的人，就算萧尚文真逃去了嶷山，料想萧恒不会这么笨，将儿子堂而皇之地留在家里，肯定找地方藏起来了。

　　她叫侍女收拾了几件行装，向府丞略交待了几句，便往大侠所在的后苑而去。

　　深秋季节在高空飞行确实很受罪，主要是冷，风无孔不入地往七窍里灌。他们沿着洛水飞翔，时常接受些路人的惊呼指点，后来实在受不了，改为昼伏夜出。

　　洛京之去嶷山，比去无余要近，一路的市镇也更多，这一路并没那么辛苦，歇的也一般是客栈，只七日便到了嶷山城。

　　想当年从嶷来洛京时，用了个把月时间，大侠的神速可见一斑。怪不得神族先祖出行，翳鸟是不二的坐骑。

　　到嶷山城上空时，正是半夜，城里漆黑一片，只东城的大宅里偶有照夜的灯火，更夫敲着梆子穿过巷道。

　　大侠熟门熟路地落在当初住过的院子里，可见翳鸟的记性比人还强。它扇着大翅落地，掀起一地的枯叶。

　　四下漆黑，没有一盏灯，幸好月色还可，照出院门的位置。

　　言宛摸着院门走上甬道，一路摸索一路回忆，如同置身记忆里。甬道两旁槐树依旧，地上的落叶却无人扫，有些烂成了滑脚的腐泥，其他地方的景状可见一般。

　　来到萧慎的留云苑，院门一推便开，大侠咕咕在院里打着转，也不知是不是在寻找旧时记忆。

　　言宛在廊下拣了地方坐下，等待天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