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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上苍梧陵
幸好已是丑时,一个打盹的工夫天就亮了,有仆妇来扫地,只见一只庞然大鸟立在院中,虎视眈眈地瞪着她,吓得扔掉扫把就跑,边跑边喊,
“蕊娘——您快来瞧……”
等言宛从廊柱后转出来时,仆妇的人影早不见了。
还能养得起下人,可见萧府的光景未并差到极点。
她想循着仆妇的声音去找这家主人,却迎面碰上一个人,梳着妇人髻,衣着朴素。
言宛第一眼没认出来,以为萧府新来的管事娘子,香蕊的脸其实没多大变化,但妇人的妆束让她显老不少。
倒是她先认出了言宛,
“颜娘子?”
她以为仆妇所言夸张,世上哪有这么大的鸟,见到言宛身后的大侠,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幸好她这几年嫁了人后,略长了些见识,
“这是……翳鸟吧?”
这下轮到言宛惊讶了,
“你认得翳鸟?”
连神族的小辈都没几个见过翳鸟。
香蕊还是警惕着脸,她听说过翳鸟的厉害,怕大侠随时扑将过来,
“我家夫君跟我说起过,小昆仑北边有不少翳鸟,群翳宴那年飞来过许多,想不到竟会飞到城里来……”
看来她以为这是只野生的翳鸟。
言宛将大侠扯到跟前,拍拍他的大翅膀,
“这是大侠呀!以前住这里的。”
大侠的威名如雷贯耳,曾经抓掉郑七娘一块皮,闹得萧府鸡犬不宁的,怎么不记得!那时香蕊虽嘴上没说,心里却怨怪过言宛不懂事,偏要养着这么只凶禽让萧慎难做人。这时方真正睁大眼睛,
“大侠竟是……翳鸟!”
曾经还把它当成好吃懒做惹事生非的怪鸟,现在想想直觉得罪过!
言宛得到大侠的经过萧府无人不知,是偶然得了枚鸟蛋,然后孵出来养在身边的,香蕊眼下虽知大侠的身份,也并未怀疑言宛的来历,只道她是机缘巧合,撞了大运,当上了神鸟的主人。知道她是来找萧恒的,便一边带她去萧恒的院子,一边将这几年的事简要提了提。
萧恒回嶷山安葬了谢氏后,去找过林鸣殊。他是武将出身,有勇有谋,本不是个冲动的人,但心灰意冷之下却跟林鸣殊动起手来,本以为自己必被围剿,没想到林鸣殊与他单打独斗了几招,却放了他,也不说萧尚文的死因和埋尸地。
萧恒本还吊着一口气想为儿子报仇,回来后像被抽干了精气,颓靡得不行,但到底惦记着儿子的骨骸,在萧尚文被害地附近徘徊了几个月,一无所获,再回来时几乎瘦成了骨架。后在香蕊的悉心调养下缓过劲来,又出去奔走了几回,想寻回些旧时根基,但树倒猢狲散,萧氏本就支庶不盛,又是连根拔的,结果可想而知。
言宛看了眼香蕊的妇人装束,虽朴素,但看得出是当家主妇打扮,
“你嫁给了长思的哥哥?”
她以为她会长长久久等着萧慎呢。
香蕊立刻红了脸,还微有愠色,像受了侮辱。她是个内敛谨慎的人,有情绪也不太外露,
“奴的夫君姓李,是苍梧陵的射声士,并非大郎君。”
看来是嫁给李不破了,当年他对香蕊孜孜以求,终于抱得美人归了。
言宛嗯了声,觉得挺好,那个李不破人看着不错。
两人到啸风居外,这原先是萧尚文的住处,如今萧恒住着。
院里传出咻咻的射箭声,香蕊将她送到院门外,并未打算进去。言宛突然觉得有愧于她。
“如果长思现在出来,想娶你,你可还肯嫁她?”
她没有说长思愿意娶你,而是说想娶你,是想让香蕊听着好受些,觉得自己在被爱重。其实两人都明白,萧慎就算娶香蕊,也是因为看透人情冷暖,感念她的好,并非出于爱情,就像娶妻当娶贤,而不是娶心头的白莲花。
香蕊一愕,然后涨红了脸,
“奴已嫁作人妇……娘子是何意,可是不愿再跟随二郎君?”
她的神情不复之前的低眉顺眼,有了质疑和恼怒。
言宛急忙辩解,
“我是希望长思开心,他要的便是我想给的。嫁了人有什么关系,可以合离,两情相悦才重要。”
香蕊这才脸色稍缓,却不认同他的话,
“我夫君是好人,他来提亲那天与我说,他不能给我荣华富贵,但只要我想见二郎君,他便可冒着杀头危险为我徇私。”
说着湿了眼角,
“原来他一直知道我对二郎君的念想。我一次也没去见过二郎君,不是我不想见他,也不是怕连累我夫君,而是盼着有一天能带您去见他。”
“娘子莫再说这种话了,二郎君若想纳妾早就纳了,奴也从未奢望能给二郎君作妾,只盼着娘子莫伤郎君的心。娘子说二郎君要的便是您想给的,奴也是这般心思。”
认识她的一些日子里,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这一通抢白里隐含责怪,言宛竟有些无地自容。在她一直的印象是,香蕊就是那种安于自己下人的身份,稍微敢于肖想点,以给主子作妾为理想,而不知爱情为何物的无知女子。
原来不懂爱情的,是她自己。
她点点头,独自进了院门。
啸风居原先有一汪水池,池边有一个老石榴树,如今石榴树被砍成了秃顶,树身上钉了个靶子,萧恒正在对靶射箭。
他听到声音没有回头,一支接一支,十分机械,如一具行尸体走肉,直到言宛在旁边站了半天,才转过头来。
因骨架高大,加之穿着厚厚的夹袍,他体型尚可,但脸却瘦得脱了形,棱角突兀,眼神灰败,两鬓有大片的白色。言宛想起谢氏走时也不过这般老态。
他与言宛对望了几眼,才扔下弓,慢吞吞走向池边石墩,
“你有何事?”
言宛站在原地,打量着他垂头垮肩的模样。她马上要去见萧慎,要告之他家中情形,这个情状怎么告诉他。
但看得出来,萧恒的信念并未碎成渣渣,还在勉力支撑。萧家的男人无论从文还是从武,都是铁铮铮的汉子。
“小郎应该还活着。”
她希望他快些振作,急着把这句话抛出去。果然,他低头的身影一凝,然后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甚至有些凶狠,若言宛是在开玩笑,他肯定会杀了她,
“你再说一遍。”
言宛于是又重复了遍,
“小郎应该还活着。林鸣殊暗地里一直在找一个人,就是他。”
过猛的喜讯反而让他血色顿失,脸像濒死的人,只需一个小小的刺激便会死去。但他很快缓过来,恢复了原本的威严审慎,起身面对言宛,
“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家?”
言宛摇头,
“这个我还不知,等有了消息告诉你。林鸣殊派来的人不日就到嶷山,你留意下。”
他统兵打仗的,自然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该怎么做自有手段。言宛见他的果然精神不似先前萎靡,眸色微凌,似在思考计策,迎敌时的老辣流露出来。
她垂袖踱步,将这座昔日花团锦簇的院子看了一遍,空空荡荡,一片荒芜,池中的锦鲤一尾都不剩。想萧家在嶷山曾经的煊赫,难为他还住着,不知受了多少人情凉薄。
“若你愿为东越效力,可来洛京东越王府寻我。”
她抄着手看他。他需要一股大力匡扶家业,她也需要得力的亲信手握实权,不然两人都谈何救萧慎。
他有些不解,
“你投到东越王门下了?”
从她话里听出帮萧家的意思,他用词小心,说投到东越王门下,而不是做了东越王的人。
他一直当她这些年做着公子琰的宠姬,不想枝头飞得更高,傍上了上旸最大的王侯,还能替他招兵买马。
言宛嗯了声,算承认了。
他替自己弟弟不值,但更在乎萧家的前途,有一只大手能救萧家于万劫不复,他焉能不牢牢抓住,于是毫不犹豫地敛身长揖,
“等招呼过林鸣殊的人,某定上东越王府拜见。”
言宛点头,走出院子,萧恒相送。
他以为她是坐马车来的,府外必定大队人马等着,才送到院门外,只见一只翳鸟等着,雄赳赳气昂昂的。
以前在边关,常能见翳鸟掠过小昆仑山顶,所以他认得,但都是远远望见,像这样近观还是第一次。
翳鸟脖子上挂着包袱和剑,分明是哪位神族的坐骑,他正震惊,却见言宛迤迤然上了鸟背,急忙喊住她,
“你可是余慕公主?”
言宛说了声是,又朝他一颔首,驾着大侠冲天而去。
高空视野开阔,一亘小昆仑尽收眼底,耀耀雪峰,近处的九嶷山一眼便能认出。
大侠几个振翅就出了城,暖日高照,空气却逾加冷洌。
骑鸟不用像坐车那里,在山脚下弯弯绕绕,只见一条白珉石长练迎面在望时,又一个振翅,已到了九嶷山巅。
山上顿时鸣嘀声四起,守陵兵像潮水般涌上来。言宛让大侠落在陵塔大门前,拄剑等着他们。
已算初冬了吧,城内还好,这山上却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吹得言宛袍角翻飞,她居高临十地看着越来越密的人头,等得有些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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