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气流将衣料拉得笔直，几欲扯裂，发髻也不知成了什么样，所幸大侠飞得很稳。她尝试着睁开眼，看见太阳从身后射来的金光，发现若能平心静气，按捺住心跳，从这里望下去，大地真的很美。

　　她只坐过一次飞机，就是从小言山去昆仑山的路上，但大多数的时间是在云层上，没能好好俯瞰大地。

　　原来绝大多数的土地上是没有人烟的，丛山峻岭和荒草地占了大多数地方。别说村庄，就是一座城池在大地上也是如此渺小。

　　言临风给她讲过榆岭郡山地多，耕地少，粮食产量向来不足裹腹，但此地民风勤奋，若施政正确，广开商路，能上缴不少税赋。

　　她没去过榆岭郡，只知大致地理位置，从上空看下去，确实山岭绵延，向乎没有农田，只在山坡上偶有些梯田，一圈一圈的十分漂亮，而村子都深藏在山岙中，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外。

　　大侠飞累了就会落在山林里休息，自顾自去捕野味来，然后当着她的面生吞活剥。

　　言宛闻着血腥味直犯呕，

　　“我饿了吃什么？”

　　大侠当即撕下一条獐子腿，恭而敬之地叼到她面前。

　　她望了眼四周，若在这里钻木取火，估计会引发森林火灾，只好缩着肚子道：

　　“下回你落到村子里去。”

　　于是第二回，大侠降落的地方果是个村庄。

　　正是傍晚，炊烟袅袅。

　　言宛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形象，反正推门进到一户人家灶火间时，那家主妇呆看着她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言宛提醒她，

　　“灶里的火快燃到外面了。”

　　当地话跟上旸官话应有区别，但大致能听懂，那主妇这才回过神来，慌手慌脚地将柴草往灶里塞了塞。

　　言宛拆下腰带上的一块玉，

　　“我饿了，用这个换一顿饭食，可行？”

　　主妇迟钝地看看她，再看看玉块，似乎并不认识。

　　这里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离开过村子，所见都非常有限，况且上旸又禁玉。

　　言宛耐着性子告诉她，

　　“这时玉，上好的羊脂玉。我经过这里，没带钱，所以用这个换。你不换也可以，但这个可以换几百两银子。”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她眼里放出光来，对银子，再闭塞的地方都是有点概念的。

　　言宛已饿得几欲虚脱，自顾自找出碗筷，就着灶上刚出锅的饭菜吃了起来。

　　那主妇将玉揣进怀里，任由她自取，始终没发一言。

　　就这样停停飞飞，十日千里，困了她就睡在大侠的翅膀底下，连被子都不用。虽食宿窘迫，却比骑马不知轻松多少。到洛京上空时，正好是十天后。

　　离开时是三年多前，城廓已咫尺在望，刚好飞过落花溆上空，往事忽如潮水般灌了进来，呛得心接纳不及。

　　“大侠，飞低些。”

　　她拍拍鸟脖子。

　　接近目的地，大侠本就飞得不高，闻言又低了些。她看见自己住过的木楼，还有楼前的那潭水。有人在楼前迎风独立，看不清面貌。待那人仰头看天时，大侠已掠过城廓，飞进了京城。

　　大侠所经之处，无不投下大片阴影。阴影下的行人驻足仰望，惊愕着张着嘴，如见天人临世。

　　大侠在东越王府上空盘旋了一圈，在一处空地上降落。

　　这是后苑的一处草地，草地边有面湖。言宛爬下鸟背，就着湖水照了照，发现发髻乱成鸡窝，衣衫不整，腰带上的玉只剩下一块，裙摆全被树枝勾烂。

　　她咧嘴一笑，庆祝自己没英年早逝。

　　自大侠降落，府里侍卫就全涌向这边而来，为首的迟疑行了一礼，问道：

　　“可是公主殿下？”

　　言宛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这样也能认出，颇有见识。她拆下裙上的一根枯枝，答道：

　　“不错。”

　　那侍卫立即变得恭敬万分，然后府丞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再是宫女、内侍……。

　　府里早给她辟了个住处，叫凤临阁。这是她十天来第一次睡床，一个超级长觉睡得昏天地暗，
　　醒时正是晌午，日光暖融融地从棂窗照进来。

　　她拥被傻傻坐着，分不清现实与梦，仿佛东越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从未离开过洛京。

　　直到女官来禀，“娘子，太子送了东西过来”，方回到现实，她如今是余慕公主，言宛之。

　　听到“太子”二字，她心脏猛一跳，在对面妆镜中看到自己一闪而过的惊慌。

　　若是三年前，她的惊慌会很明显，可时过三年，她的惊慌还是不能消弥殆尽。

　　她不动声色地趿鞋下床，知道自己还没作好见他的准备，只敛容问道：

　　“太子可有亲自过来？”

　　侍女道：

　　“未曾。”

　　她这才暗舒一口气，心道玉珽当然不会亲自来，他是个矜傲的人，就算有心对她献殷勤，也不会这么紧赶着。

　　洛京的秋又比无余冷了些，她遣了人快马加鞭去给言临风报信，说自己已安全抵京。

　　下午出府，想重游故地，不知不觉晃到了萧府外。

　　萧府早已不是萧府，门匾上换了字，成了郑宅。

　　她让侍女去打听，可是被武邑县公家买了。侍女回来说，并不是，是另一个姓郑的，外乡来的商贾，是个年轻人。

　　既然不是郑明月家买去的，她便没兴趣去为难。上了马车，车到拐角处，不经意瞥到一人正从那宅里出来，只见背影，是个年轻男子。

　　因为背道而行，男子的身影错眼便不见了，只觉走路的姿势有些眼熟。她想，许是年轻人走路都相像的吧，意气风发，大步流星的。

　　回府时府丞正巴巴等着她，说大祭司口谕，召她上落霞宫。

　　看来她乘翳鸟回京的事已传到了落霞宫。

　　她还是从山北上去，亮明身份，一路畅通无阻。想当年，她走投无路来向姬末求助，遭了闭门羹，那落霞宫弟子轻慢的眼神真是今非昔比。

　　到山顶时已是黄昏，从悬崖上望下去，满城炊烟，建筑都被夕阳镀上了金晖，生机勃勃，只有宫城一片肃穆。

　　神族不比人族，人死后有法事等诸多仪式，闹闹哄哄，但也不会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大祭司确认魂魄已离体后，便可停尸等待火化，期间没任何仪式，也不祭拜。但到底是天家，必要的庄严肃穆还是有的。

　　悬崖边站着个漂亮的少年，眉头轻蹙，白发飞扬。可能这几年她变化不大，玉琛一眼便认出了她，笑容舒展，

　　“姐姐，许久不见！”

　　他已长大成人，个子足高过了她一头，面目更加耀眼夺目，英姿挺拔，本就如雪般的皮肤和头发，加之一身素服，像落入人间的神。

　　他走过来，还像小时候那样不知男女大防，拉住她的手，

　　“上回你走后，我画了许多你的画像，却忘了问你叫什么。”

　　他手拉得自然，纯真无邪，反让言宛觉得自己迂腐，

　　“我叫言宛之。”

　　她仔仔细细望着他的眉眼，总觉益发像一个人了，可又想不起像谁。

　　他很吃惊，

　　“原来姐姐也姓言，怪不得如此神似言迢迢。”

　　竟然不是惊讶她就是余慕公主。

　　满京城不知言宛之就是余慕公主的估计也就他了，避世独居，不知人间几时，倒也不错。

　　久别重逢，总得说些什么开场白，见他刚刚望着宫城蹙眉，应是为他父亲的死伤怀，便聊胜与无地安慰了句，

　　“你节哀啊……”

　　多的她也说不出来了，生离死别，哀才是该的。

　　没想到他笑着摇了摇头，

　　“阿耶晏驾是好事，与其受病痛折磨，不如早日解脱。”

　　小小年纪，看得这般通透，让人意外。

　　“那你为何不高兴？”她问。

　　他又蹙起墨黑修长的眉，想了想，

　　“前夜一翼人潜入我寝宫，被发现后逃逸了，太子阿兄自是被惊动了，我知道他已急不可待想杀我了。”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阐述一件不甚要紧的事，清澈的眸子一望见底。

　　关于太子弑弟，惹是以前，她可能会义愤填膺地骂他没人性，可自执掌过权柄，她觉得玉珽并没有错，身为皇帝，这样做是尽职的。若让世人知道有个半神半妖的皇子，别说玉氏皇位，神族的江山都可能不保。

　　神族已不是千年前，举手投足便平定山河，他们其实已跟凡人无异，跟凡人争夺江山时毫无优势。

　　让生灵涂炭，才是为君者最大的不仁。

　　言宛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宿命如此，谁都无能为力。可能他因为从来都清楚，才有视死如归的自觉，平静得让人不可思议，

　　“公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该用晚膳了。”

　　有宫女拎着裙角奔过来，那个萱儿，也已出落成了大姑娘，因长年软禁在这山上，远离宫规教条，举止很随意，看不出奴性，更像个护弟心切的阿姐。见玉琛露着头发，吓着拉起便跑。

　　这也是个单纯的姑娘，这会子还担心主子的身世被揭穿。殊不知，玉琛一死，她也会被灭口，美其名曰殉葬。

　　权力的刀上，人命从来都微贱得不值一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