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神仙

　　按两人的约定，两日后，司徒歇只身离开了无余。

　　无余在东，嶷山在西，这一来一回，横跨了大半个上旸，少说也得一年时间。言宛牵肠挂了几天，想到萧尚文已死了两年，怕是只剩具骸骨了，心里闷得透不过气来。

　　秋后，她开始改蓝批为朱批，正式实习执政了。因着这件事，青雁君更加闹腾起来，非要插手南楚的政事，被南楚王禁足了小半年，却一直没传出她与玉琰的婚讯。

　　时间在忙碌中飞逝，让她无暇想起其他。朝堂汹涌，政事不穷，各种应酬。冬至宫宴后，她发现自己已很适应这种你来我往的假模假样，感慨自己已越来越不像小言山人。

　　外面降过雪，映进寝殿里的光都是白亮亮的。她盘腿闭目打坐，感觉到神识的强大。现在回神已不需要姬末敲笔杆，当她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桌上的纸张全在凌空飞舞，顿时呆了。

　　“姬末，”

　　她声音都是讷讷的，

　　“我是不是还没回神？”

　　姬末从琴案旁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她额头上，

　　“疼不？”

　　言宛呲起牙，

　　“疼。那这是怎么回事？”

　　姬末万年恹恹的脸上难得露出光彩，

　　“这是被你的魂力搅起的……两年了，总算有点进益了，这资质，说你什么好！”

　　实则内心比她还要兴奋。

　　也就是说，将无形的精神力变成有形的杀伤力，她已迈出了第一步。隔空取物，御剑而飞，先祖的风采也有望重现。

　　正当她久久不能自已，一瓢凉水兜头泼下来，

　　“过些天，我拿块翟玉给你试试，你若能引爆，便算大功告成。你这资质，也就这样了，多练无益。”

　　能引爆翟玉，便能引爆旸帝的权杖。这一天突然到来，不由让人近乡情怯。她马上要救出萧慎，然后再也回不了小言山了吗？

　　说实话，萧尚文死了，她还没作好见萧慎的准备。

　　最后一张纸已旋落在地，四下归于寂静，刚才的景像仿佛只是幻觉。

　　姬末指着一地的纸道：

　　“都捡起来吧，莫让宫人瞧出端倪。引爆翟玉的事，也莫跟人提起，炸毁苍梧陵事关重大，怕会节外生枝。”

　　这个言宛知道，苍梧陵对妖族来说，是他们的精神象征，虽有不少如白龙族之类的妖族，一心想毁灭它，让塔里的先人解脱，但也有其他用心诡异的，想验证传说中的远古秘术，让塔里的尸体“起死回生”。

　　就算神族之中，也未必没有这种想法的。

　　对生命的留恋，会让人变得丧心病狂。

　　此后半月，她都潜心练习运神御物，终于在暮春时有所小成，在睁眼的情况下，也能做到目空一切，将剑用魂力推出去，钉在对面的殿柱上。

　　这时一个消息从洛京八百里加急送来，说皇帝已到弥留之际，日日靠千年人参吊着，只等大祭司回京。

　　姬末立刻如临大敌，当晚便起程了，临行前来找言宛，

　　“以为那老小子还能拖阵子，想不到说挂就挂，这回子怕已经断气了。我有块碎翟玉，本想让你试试身手的，眼下来不及了，等你回京后再说。”

　　言宛知道皇宫里有个传统，就是皇帝归天，遗体要大祭司过目后，方能火化。大祭司未到前，尸体不能作任何处理，连防腐都不能。

　　这传统跟人族的停尸有异曲同工之妙。人族停尸可以给尸体死透和灵魂离体的时间，神族先祖能一眼看出灵魂有否出窍，故而不需要停尸，但近几百年的神族却无此能耐，才需大祭司来判定。

　　姬末这般着急，想必是顾虑这天气，尸体要放置几个月，面目可想而知。

　　姬末走后，盛夏到来，言宛怕玉宗德的死讯会时时传来，便将政事略放了放，日日加紧练习功法。言临风知道她的心思，将政事揽了过去。

　　玉宗德卧床已好几年，不时传来将崩的消息，却一直撑到现在，堪称奇迹。这次他终于到了弥留之际，眼看死讯就要成真，却再一次创造了奇迹。

　　越王宫里时时严阵以待，可直到重阳，才收到礼部的告讣敕书，原来玉宗德一个月前才崩，谥号未定。

　　当日，越王宫披上缟素，言临风开始着手赴京吊唁的事。

　　大行皇帝要赶在年前出灵，如此算来，要想如期抵京，得赶得十分着急，何况卤薄出行，逶逶迤迤，不比言宛来时，轻车简从。

　　花了三日交接政事，第四日，言宛、言临风还有郯容三副卤薄出了无余，郯氏未同行，也未来送行，很是奇怪。

　　最开心的就是郯容了，总算有机会远足，才刚启程，就开始惦念京中的旧相好了。

　　从东往西，走水路得逆流而上，所以他们一出无余城便弃了卤薄，所有人轻装上阵，改骑马。

　　民尉在前开路，其后是手持兵器和旌幡的兵旗队，大队人马所过之处，烟尘蔽日。

　　这对三个人来说，都有些辛苦。言临风毕竟年纪大了，郯容一向散漫，疏于锻练，言宛又是女人，平时马骑得少，一日下来腿股内侧便生疼。

　　郯容怨声最重，如珠如玉的一张脸，一日秋风刮下来，就成了蔫瓜皮。他从言宛处要了块皂纱包住脸，

　　“可拿什么脸去见老相好！”

　　然后问言临风，

　　“姑丈，大行皇帝崩了便崩了，何时出灵有甚关系，多宽限个两三月，也好让我们从容赶路。回头跟太子说说，等他晏驾时别着急出灵，我儿子吃不消。”

　　言临风道：

　　“停灵时间是有定例的，已成规制。先时先祖赴京奔丧都是乘翳鸟，不日便到，何时出灵有何关系。”

　　引得郯容唏嘘不已。

　　入夜自有地方官员接驾，安排食宿，是人尽皆缟素。

　　第二日，天光微亮，言临风就让人唤他们起身。郯容肿着眼泡，跟言临风打商量，

　　“姑丈，要不您跟太子称我路上病了，赶不上为大行皇帝送殡，望太子体量。”

　　言临风叫人将他揪上马，

　　“你阿耶来信说了，若你不能如期抵京，就替你将凤蹁跹娶来。”

　　郯容悚然吃惊，

　　“凤蹁跹还没嫁人？”

　　言临风笑道：

　　“本是要过礼的，正赶上国殇，便搁置了，凤氏也更属意与郯氏结亲。”

　　郯容整个人都不好了，黯然神伤了片刻，发狠地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行了半日，他们远远看见一个黑点出现在西边天空上，开始没留意。渐近，发现是只鸟，按距离推测，应只极大的鸟，旅途无聊中感慨了下。再近，能看见那鸟的轮廓，是只从未见过的巨鸟，正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飞来。

　　言临风先勒住了马，望着天空，

　　“是翳鸟。”

　　翳鸟出现在东边大地，是极稀罕的。它们的栖息地是小昆仑，落霞宫里也养有几只，近几百年来，出现在别处还是头一回。

　　大队人马勒马观望，只见它转眼飞近，在他们头顶盘旋了几下，突然俯冲下来。

　　绷紧神经的人群骤然骚动起来，在翳鸟落地处让出两丈方圆的空地。

　　那是只刚成年的雄翳鸟，羽毛艳丽，长相凌厉，喙短粗而锋利，环视了一眼周围，并不攻击人，而是看向言宛。看定后又向前走了一步，见言宛也定定看着它，鸟眼一眨，举起了右爪。

　　那右爪上缠着根布条，早碎成了渣，依稀还能辨认出原来的青色。

　　“大侠！”

　　言宛大喜过望，冲过去想抱住它，才发现它已是庞然大物，一时无从下手。只有摸着她颈上的毛，

　　“你都长这么大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郯容在后面提醒她，

　　“妹妹，它不会说话。”

　　仗着有言宛在，他也大着胆子靠近，颇艳羡道：

　　“竟是妹妹的坐骑，可否也载为兄一程？”

　　见大侠凌厉地瞪过眼来，缩了缩脖子，

　　“鸟兄莫怪，纯属顽笑，纯属顽笑，我畏高着呢！”

　　言宛绕着大侠看了一圈，发现它比它的娘个头还要大，是只十分健硕的翳鸟。算起来，它才四岁半，相当于人的十六七岁，正当少年。

　　言临风也相当兴奋，说道：

　　“翳鸟智力过人，能千里迢迢寻来不足为奇，宛之不若坐上它，好早些到洛京。”

　　言宛有些犹豫，不知道可行不可行。大侠似听进了言临风的话，将身子蹲了蹲。言宛知道它的意图，尝试着爬上它的背。

　　大侠一直很温顺，就算被她笨拙地抓掉了几把毛，也纹丝未动。

　　她紧紧抱住它的脖子，吸了口气，

　　“大侠，我坐好了，你别飞太高呀！”

　　飞得低些，摔下来还有生还的希望。

　　大侠开始撑起腿，然后身子又是一蹲，翅膀猛力一扇，在一股劲风中，顺着气流离地。

　　“啊——”

　　言宛一阵目眩，待适应时离地已有十几丈高了，

　　风中传来言临风的笑声，和郯容无比怨念的喊声，

　　“妹妹——”

　　大侠似在逗她，越飞越高。言宛心越揪越紧，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索性抱住它的脖子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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