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时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突然爆发的矛盾，任何的冲突都是积怨已久的结果。所以，当韩子梁见到那篇《告七十期全体四堂同窗书》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惊讶居然有人敢带头反抗洛原，甚至还觉得这场反抗比预期晚了不少——别的分堂都休息了他们还在训练，平日里出操就是单方面被压着打，上他的课受伤挂彩是常事，甚至连晚上睡觉都会被突然掀起来叫到后山集合——摊上这样的大师兄，韩子梁觉得他的同窗们能忍他半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东齐谷教习条令第七条规定，如果生员对教习的执教方法有什么不满，可以通过写联名书的方法征集全体同窗的签名向教习发难，如果收集到了半数以上的签名，教习就必须做出一个让所有签名的生员满意的答复。如果生员对教习的回应仍不满意，可以对教习发动挑战，可以单挑，也可以发动同窗围殴，只要赢了，教习就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看着那张联名书的签名处几乎写满了全队同窗的名字，韩子梁越来越觉得洛原真是个惹人讨厌的天才。其实瞎子都能看出来洛原这么训他们是尽职的体现，但这家伙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明明是件好事，居然还能办的这么惹众怒。
　　“老韩，你说句话。”旁边的人突然推了韩子梁一把，他这才回过神来，“全队就你没表态了。”
　　韩子梁拿起笔，先在签名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沐阳，咱们这次……是让大师兄减一下训练量对吧？”
　　沐阳全名叫江沐阳，是带头写联名书的那个：“对。”
　　韩子梁接着道：“以我对大师兄的了解，咱们就这么拿着张联名书过去他未必会同意，而且很可能连解释都不会跟咱解释。”
　　江沐阳皱眉：“不会吧？他就算再怎么狂也不可能背着谷里规矩来吧？”
　　“他也未必是狂……你们没发现吗，大师兄平时跟咱走得也挺近的，不跟其他师兄师姐们似的隔得那么远。”韩子梁想了想，接着补充道，“而且跟他没大没小的话他也不会生气，可就是在训练上他是真的一点人情都不讲。每次都说上了战场啊怎么怎么的……总之，我觉得现在与其商量怎么说服大师兄，还不如做好跟他干一仗的准备。”
　　不得不说，韩子梁在局势分析上的天赋的确比他的同窗们要高些，第二天操课上洛原拿到联名书的时候果然没同意师弟师妹们的诉求，也没做出具体的解释，而是随手把联名书收进了空间袋里：“我觉得吧，操课上教习对生员要求严点也很正常，谷里不该允许你们因为这种事情写联名书。你们的心情我其实可以理解，我也是从这一步过来的，甚至比你们过渡得还要难点……不过既然我不可能凭你们几十张嘴说一顿就这么同意减训练量，规矩又摆在这，那就打一架吧。”
　　站在队伍前领队的韩子梁和江沐阳对视了一下，随后江沐阳开口问道：“那师兄，我们是选个人出来单挑还是车轮战？”
　　“不用，你们一起上。”洛原笑笑，随手召出了一把银白色的长枪，枪尖触地发出了清脆的一声，“能在我手上撑过三招我就考虑同意。”
　　所有的人都傻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韩子梁才出声向洛原确认道：“六十七打一？”
　　洛原笑着点头：“对。”
　　“我们不留手？”
　　“当然，不许自爆丹田，切磋而已别把命搭上。”
　　“能在大师兄手上撑过三招就算我们赢？”
　　“怎么？很难吗？”洛原笑得很开心，“那再给你们减点难度？比如你们先手，然后我只用左手跟你们打。”说完，洛原就把右手中的枪换到了左手。
　　不爽！超不爽！看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吧？！不用说天生暴脾气的江沐阳和其他那些早就被压迫得怨气冲天的四堂新人们，就连一向对洛原抱理解态度的韩子梁都觉得脑子里被气得嗡嗡响成一片。
　　“喂，别这么看不起人啊大师兄。”韩子梁咬着牙道，“过于自大会被反杀，这不还是你教给我们的吗。”
　　话音刚落，全队六十七个人同时运转起了灵力，轰的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从他们原本的位置上消失，落在了事先定好的点上。
　　“阵起！”
　　一声令下，洛原的周围顿时结起了一层屏障，紧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三个光圈一个套一个将洛原困在里面。灵力结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洛原活动了一下手腕，却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许多符印，符印之间被淡淡的灵力丝线连接成一体，压制住了洛原的真气，连运功都觉得有些困难起来。
　　“啧。”洛原眯起眼睛，“居然被你们阴了一把。”
　　让我们把时间调回头一天晚上，四堂新人们集合到一起的那件宿房内，韩子梁向同窗们介绍完洛原的一些基本信息的时候。
　　“如果他就是天道破的话……那是真的有狂的资本……”江沐阳皱眉道，“也就是说，咱们和大师兄正面打的话一点胜算没有？”
　　“嗯，基本没有。”韩子梁想了想，“但按照谷里的规矩，咱们并不一定要把他打成什么什么样，拖住他一炷香的时间也算我们赢。所以明天如果要动手的话还是要以‘压制’为主，一是这种打法不需要我们投入太多的灵力，对上金丹后期也能耗得起，二是大师兄明显不擅长对付压制型的阵法，我们胜算大一点。”
　　“你确定吗？”
　　“嗯，我确定。”韩子梁点点头，随后苦笑道，“就大师兄那个破坏力，如果他擅长解压制阵法的话当年怎么可能花了一个时辰才把天道阵给破了。”
　　祁山天道阵其实是个总称，是由负责攻击的杀阵、负责防御的守阵和负责压制的幻阵共同组成的，这三个阵法具体怎么组合要看使用者自己的需求。比如当年祁山的那个亲传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就把杀阵套在了最里面挟持了一群人质，然后用守阵套住了整个杀阵保护自己，又不让别人进来，最后又用幻阵压制住了追兵。洛原破阵的时候虽是三个阵法一鼓作气全都砸了个粉碎，但也是在幻阵里被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冲了出来，然后破守阵、退杀阵一气呵成，也就一眨眼的功夫——换句话说，如果大师兄解幻阵的本事和他砸那两个小阵法的本事一样，“天道破”恐怕就要被传成真仙下凡、转瞬之间就能毁掉一个门派根基的存在了。
　　“不过……幻阵跟压制阵法一样吗？”江沐阳还是有点不明白，“幻阵难道不是都是幻象一类的东西吗？大师兄是魔修，心魔要比其他修士重一点，一时解不开幻阵也很正常吧？”
　　“不不，沐阳你不修阵法不太明白。”还没等韩子梁说话，屋里另一个阵修就开了口，“幻阵是压制阵法的一种，虽说具体构造上略有不同，但大体走向是一样的。就跟包子似的，有的是肉馅有的是菜馅，但包子就是包子，不爱吃包子的人无论什么馅的包子都不爱吃——用到这上面就是不擅长解幻阵的人也不擅长解其他压制型阵法。”说到这里，他率先举起了手：“所以，我赞同老韩的意见，动手的话就结压制阵，能拖到咱赢就行。”
　　压制阵法起效，洛原明显被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运功发动阵法的驱影们忍不住齐齐松了口气。本以为需要强撑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洛原事先夸了句“撑过三招就算你们赢”的海口，这一下胜利的难度可就大大降低了——就算第一层阵法困不住他，还有第二层、第三层，破满三层之后刚好是三招，按照约定这场赌斗就是他们赢了。想到这里，有几个性子急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洛原笑得比那几个人还开心：“从我不擅长解幻阵的条件里的出来我不善解压制阵法的结论，然后定下这条战术——不错，打完之后谁出的主意来找一下我，我得跟你单独谈谈。”
　　话音刚落，一股灵力顿时以洛原为中心向四周爆了开来，撑得好好的屏障爆发出一声脆响，三道结好的屏障就这样被洛原一招打碎了。
　　“可是你忘了我是土相的天灵根啊！”洛原叉腰仰天大笑出来，“土相灵根嘛，最擅长地面作战，虽然灵力被压制住，但通过灵根调动地面的坤元之力还是没问题的！所以一招把你们的结界打破当然没问题——诶，干嘛都那副表情？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才有个鬼啊！所有人的心里都酝酿着一句脏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听都没听过啊！
　　“诶？不是吗？我还以为所有的土灵根都能做到呢。”
　　能做到个毛线啊！不要把所有人都当成你一样的怪物啊！人们无声地呐喊着。
　　“哦对了，还有两招。”洛原笑得更开心了，“能抗住的话，就算你们赢哦。”
　　说完，洛原收起了枪，比出了个剑指，在空中划了一下。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韩子梁觉得洛原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变成了透明的，一把剑被凭空变了出来，飘浮在半空中，并迅速分解成了无数把。
　　“大家快躲开！！！”韩子梁心里一凉，顿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吼出来的一嗓子几乎破了音，但已经晚了，铺天盖地的剑雨猛地向他和他的同伴们冲了过去，根本就躲不开。
　　瞬发。
　　从剑刃成型到第一把剑的剑尖顶到自己的脑门上也就一眨眼的时间，韩子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了那把剑和它后面紧随而来的剑雨。心跳几乎停止了，身上一阵战栗，汗毛都竖了起来。求生的本能告诉他要跑，但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根本不听使唤。他突然间明白了洛原平日里训练的时候为什么反复强调斗法前一定要抢先做好防御——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韩子梁突然发现自己的意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人却早就瘫坐在了地上，全身忍不住地发抖。
　　不是真正的剑雨，是幻觉。韩子梁伸出手来摸了把额头，湿漉漉的一层汗，身上也完好无损，连块皮都没破。向四周看看，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不对！韩子梁猛地警觉了起来，这不是东齐谷的后山！
　　这分明是个……庭院啊！
　　韩子梁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因为太过激动呼吸有些急促。这院中的竹林是父亲种下的，可为什么还在？明明早就毁掉了……还有这假山石，这莲花池，还有池水上的浮桥和亭子，它们都还在。不对……不对……
　　它们怎么都还在啊？我记得这些东西，不对，整间庭院都已经废了啊？韩子梁突然觉得一阵头痛，便闭上双眼使劲晃了晃脑袋，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我记错了吗？我记忆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我没去东齐谷？我家的后院还在？
　　我……我还在沐州？
　　哥哥……还没发疯？
　　想到这里，韩子梁突然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一般，那块地方催促着他赶紧去不远的某个地方。他疯狂地跑着，跑着，没多久就跑到了一间偏房的门外。果然，门上还没有挂着锁，也没贴着符箓。韩子梁抬起手，他很想直接把门撞开冲进去，看看那个人还在不在屋里，却突然没了推门的勇气。
　　“怎么了？”屋里的人好像发现了门外的动静，“是小梁吗？有事的话就直接进来。”
　　这句话直接冲垮了韩子梁的心防，他感到眼眶一涩，鼻子一酸，脑子里一直想的东西顿时消失了。他不顾一切地推开门冲了进去，见到了张他朝思暮想的脸，然后一头扑进那个青年人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八九岁的孩子：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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