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时

　　“娘，娘，哥哥呢？哥哥去哪儿了？他不回来了？”那年的韩子梁扯着母亲的衣角一个劲儿地问，但始终都没得到回答，只是见娘亲在不停地用手帕抹眼泪。
　　那年，沐州一带的凡人们都传着说太守府那位有仙缘的大公子突然走火入魔发了疯，深夜里大开杀戒，还降了一场剑雨毁了几乎整个沐州城，死伤了不少凡人不说，连派去捉拿他的东齐谷仙人都死了几个。后来发生了什么没人清楚，只知道韩大公子的师门梧山派来了几位弟子，帮着沐州的凡人重建了城池。沐州依旧是沐州，太守依旧是太守，只是没有人知道大公子后来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所有被毁的房屋都被仙人修好了，只有太守府原来的后院还是一片破败的样子。
　　后院荒芜了，哥哥也消失了。不，比消失还要严重，府内上下，从长辈到下人都没人再提过“韩子澈”这个名字，即使有人短暂地表示过这个人的存在，也很快被各种眼神压了回去。那年韩子梁九岁，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送到了祁山求仙，直到两年多后他炼气小成回来省亲才感觉到府内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尤其是后院，即使大门紧闭、还挂着巨大的锁头也挡不住那股骇人的煞气。
　　父亲反复嘱咐他绝对不能接近后院，却挡不住韩子梁那颗好奇的心。那天深夜，他偷偷溜出了房间跑到后院，发现了锁住后院大门的锁上有着灵力禁制，不是特制的钥匙打不开。奇怪的是，后院的上空却没有任何用于阻挡外人的结界与阵法，好像……好像就是要让修士发现正门不通、翻墙进去似的。
　　韩子梁那时候还不会御剑，扒着墙头，两腿蹬了好久才翻了进去。自出事以来，后院几乎没人进来过，很多在当年被毁的房间也没有修缮，还是一片狼藉，有的是门被毁掉，尘埃从洞里钻进去堆积了两年变成厚厚一层；有的则是整间屋子被毁了一半，残垣碎石倒成一地，有杂草从碎石堆里冒出来，和枯死的竹子、叶子堆成乱糟糟的一团。韩子梁在后院四处转着，觉得除了大门上的灵力禁制之外，似乎什么都没变。
　　不对，有一间偏房是好的，韩子梁伸出手来摸了摸门框，好像还翻新过。门上挂着一把大锁，还贴着几张锁字符，但也就挡一挡凡人，即使是炼气期的修士想进去也拦不住。韩子梁没过多久就解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月光透过窗纸和打开的门漫进屋子，照亮的是韩子梁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景。
　　那间偏房被改成了一间囚室，墙上贴满了符箓。屋子的中间绘着一个阵法，韩子澈跪在阵法的正中间，身上绑着锁链被镇在那里动弹不得。两柄仙剑一左一右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封住了他的灵力。听到有人进来，韩子澈的嗓子里发出来一阵低吼，呜呜着，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在威胁敌人，又像无休止的、愧疚的悲鸣。
　　“东……东齐谷……兵人，兵——人！”那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一直在韩子梁耳边回响着，“清源山……去查！求你！求你！”
　　往事还牢牢印在脑海里，但现在想来却如一场长长的噩梦。现在噩梦醒了，压抑了很久的人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越发觉得眼前的一切真实到让人不敢相信。那张和自己有五分相像的脸近在眼前，还像童年时一样随手可以触碰到。韩子梁伸出手，却悬在半空中停了半天始终不敢去碰哥哥的脸，犹豫了半天，只是抓住了韩子澈的衣服，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怎么了？”韩子澈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小梁以为哥哥不要我了……”韩子梁在韩子澈的怀里抽噎着。
　　“怎么会呢。”韩子澈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哥哥不是最疼小梁了吗，不会不要你的。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是哥哥能说出来的话，所以是真的，不是做梦。韩子梁破涕为笑，在韩子澈的怀里狠狠蹭了两下，抬起头来：“嗯，因为做噩梦了很害怕，所以来找哥哥了！”
　　“你这孩子……”韩子澈无奈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啊。”
　　“哪有，小梁一直都没长大啊。”韩子梁撅起了嘴，“是哥哥说的，小梁在哥哥眼里永远是小孩子的！”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韩子梁顿时觉得汗毛倒竖，他猛地从韩子澈的怀里挣开，向后退了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体型，不再是九岁那年的模样。他浑身颤抖着蹲下来，扶住韩子澈的膝盖，怕得声音都走了样：“哥哥……大哥……我没说错吧？你没有……你现在不是兵人对吧？”
　　一道白光忽然从韩子澈的背后刺了进去，将他的胸膛整个贯穿开来。韩子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在韩子梁期待的目光中闭上双眼，摇了摇头，声音也变得模糊了不少：“小梁，别骗自己了。你比谁都清楚，这里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不是梦，不是做梦，这里的一切我都看得见摸得着，所以不是假的。像是要证明兄长是在骗他，韩子梁猛地冲上去要抓住韩子澈的衣角，没想到抓了个空，手指从碰到的地方投了过去，什么都没有抓住。
　　“小梁，别忘了……”韩子澈的声音越发遥远了，身形也逐渐消散开来，“别忘了清源山，哥哥在那里等你……”
　　话音刚落，韩子澈的身影逐渐消失了，一个通体散发着白光的人影出现在韩子梁面前，他披散着头发，无论是面目还是衣饰都看不太清，甚至连男女都分不出来。他的手中不知道握着什么武器，但很明显就是刚才刺穿韩子澈的那把。
　　“韩子梁！”那人开口了，是从没听过的声音，“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醒？
　　……我为什么要醒？
　　哥哥明明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醒过来？！我为什么要醒到那个所有的人都把他看成怪物的世界里去？！
　　“你杀了他……所以你也以为……我哥哥是怪物吗？”眼角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尽数漫了出来，“你也以为他是疯子吗？不对，能进到人的记忆里来的……是修士吧？那你不会把他看做疯子……”
　　“韩子梁！清醒一点！你得自己冲出去！”那人急了，“我现在能力有限，护不住你多久！”
　　“我清醒的很！”韩子梁突然吼道，声声带泪，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在你们眼里，他就是兵器，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疯掉的杀人兵器！是人人都想控制的兵人！是人人得以诛之的兵人！可那不是他的错！哥哥，哥哥他不想做兵人！他是被逼的！”
　　对吧。一个声音在韩子梁的脑海里回响着，兵人心智受损，意识不清，不入轮回，除了服从主人的命令和杀戮之外没有任何的意识，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所以这世上不会有其他人再把你兄长当人看，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你兄长是韩子澈。他们劝你清醒，是在劝你忘掉韩子澈，让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韩子澈的人彻底消失。他们都是帮凶……
　　“所以帮凶都要死——！”韩子梁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从腰间抽出了佩剑向对面那个人影冲了过去。
　　那人没有躲。剑刃挥落，却在离他的胸口三寸远的地方停住了，韩子梁握着剑愣在了原地，身体不受控制着抖着。
　　不对。
　　不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莫名奇妙的声音杀人？
　　他刚才让我醒醒？对啊，这里不是沐州，不是我家，哥哥也早就失去意识变成了兵人。这里是东齐谷，东齐谷的后山，我来这里作驱影是为了查哥哥口中的那个清源山，那是我唯一的线索，唯一能找到哥哥为什么会变成兵人的地方！
　　这里……不是真的！
　　我不能因为一时冲动毁掉这些年来的辛苦！
　　我不能！
　　眼前的景象轰然崩塌，东齐谷的轮廓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那个人影身上的白光也在逐渐散去，露出了洛原的模样。韩子梁无神的目光里逐渐有了些光亮，当他看清眼前的场景时，突然被惊得连连后退：他手中握着的剑已经刺进了洛原的胸口里。
　　“啊，没关系的。”洛原疼得脸色发白，但还是努力地冲韩子梁笑了笑，手指在剑柄上敲了一下，利刃从皮肉中抽出的声音响起，剑就被洛原拔了出来随手扔在了一边，还没落地就变成了一道光飞回了韩子梁手里，“皮肉伤而已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疼。”
　　韩子梁刚要张口道歉，就被洛原一抬手压了回去，只能看着大师兄遣散了队伍，直到洛原单独把他拉到了一边韩子梁才找到机会开了口：“师兄，我刚才下手……”
　　“你那点修为还伤不到我。”洛原头都没抬，这时候韩子梁才发现洛原身上刚刚被他刺伤的地方已经完全愈合，除了衣服上有个破洞之外连点血迹都没有。
　　“少废话了！”洛原急声道，“抓紧我，我御剑带你去医堂，你不要运功！”
　　韩子梁愣了：“不，不着急的吧？御剑去医堂的话很快的，而且用传送符不也可以的吗？何必走着去？”
　　“你没发现你丢了什么东西吗？”洛原的声音一下子提的很高，“别说御剑和传送符了，你现在能从空间袋里拿东西我都不至于这么着急！”
　　韩子梁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下一瞬就被洛原抓住了右手一把撸起了袖子——一道银灰色的符文从他的胳膊肘蔓延到手腕，隐约交织成一把剑的形状。
　　“不想变成韩子澈那个鬼样子就老老实实赶紧跟我去医堂！”洛原一弯腰把韩子梁背了起来，御剑抄近路直奔医堂的方向而去，“再晚一会儿，真仙在世都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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