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雷梦蛉的女儿豆豆是个小大人，不过分古灵精怪，但眼睛一转就看得出聪明。父母和客人聊天的时候她就在沙发上翘着脚望天花板，不对来人表现出过多的兴趣，却总趁着去茶几上拿零食的空当一刻也不放松地观察着雷超萤和李嘉同；碰上两人中任何一个的目光也不会欲盖弥彰地移开视线，反而吃准了对方是必须讲理的大人而自己是可以被纵容的小孩这一点，一点也不服输地继续盯。“这小孩怪有意思。”雷超萤小时候被放养在环庭，家家户户几乎都住过，那里的人对雷家本家人很是忌惮，对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倒是毫无敬意；给口饭吃能用扔的就一定不会给他好好端，多来几趟脸色就会越来越可怕，从小到大雷超萤一直学着察言观色，绝不认为任何人会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和善意。童年时期，雷超萤没有一顿饭不是在五分钟之内吃完的，他坐在板凳上端着碗毫无形象地举着沉重的筷子——有些人家为了戏弄他这个流着尊贵的血的流浪儿，把他专用的那份餐具做得又大又沉，想欣赏他为了吃口饭面红耳赤手忙脚乱的样子——喝水一样把饭拨到肚子里，为了少受几个白眼，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当笑柄，他有时候得把饭吐出来才能嚼上几口。
　　那个时候的雷超萤还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怎么样被所有人遗弃和忘记的，他在雷家人不曾注目过的地方以雷家人的方式不可思议地长大了，且腹中的杂草和舌上的蛀洞一点也没影响他皮肤下流淌的血液的纯度。他不像其他的雷家人一样通过模仿学会了生存，而是在生存中懂得了行为和他人的意义；不像其他雷家人学会了如何利用别人，而是在恐惧中察觉了别人如何利用自己。他越长大越明白自己只是他人泄愤的玩具，血脉延续的孤证，如若不是那单薄的幸运镀在他身上，让他在拥有名字前先有了身份，遭受磨难前先觉察了疼痛，他不会活到如今，而是早变成了环庭被人日践夜踏的泥土。不知是不是雷梦蛉太过了解人心而从小格外注重教育女儿不要轻易相信他人流露出的情绪、眼神，不要相信他们袒露给自己的灵魂，因为高贵的可能邪恶，单纯的往往浅薄；善意恶意都可能害人，好家伙坏家伙都不以不守护他人为罪恶。看着豆豆被自己发现却大大方方地没有扭头就跑，也没有被惊吓到；她的目光中没有源自于童真的混沌，也没有精于世故的光芒，只是怀着一种还不成熟也还不明意义的思索，在注视着眼前陌生的人——她可能在想为什么那件衬衫是黄色的，为什么同样是男人他的叔叔却和爸爸不一样反而长得那么瘦，又或是为什么她叔叔会跟一个男人结婚——雷超萤看着她，本来对除李嘉同之外的人向来没什么感情波动，却难得挺喜欢他这个小辈的。
　　雷梦蛉的妻子方般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面对丈夫和女儿都表现出了一个妻子和母亲应有的爱慕和疼爱；她那美丽的眼睛中总是溢满了毫不张扬的温柔，目光也不总是追着雷梦蛉或是豆豆，大方自然地落在他处也并不显得不端庄；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有独立性格的女人，她与家庭、与爱的人紧密相连，但他们充满了她的生命却不是她全部生命，她显然是一个以温柔来面对生活不加抱怨的坚强的人。离开了她所依赖的人，她的生命并不因此显得落魄，她一个人就可以使一个画面完整而充满生机；她可靠而温顺。从见面的第一个瞬间开始，雷超萤就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感受到了一种迎面而来的力量——美满、强大、不可摧毁的，生命。看着她，雷超萤想起了雷星虻的妻子宋月姝，那个总战战兢兢一刻也离不开丈夫的女人，对其余的人事甚至对孩子都没有多少热情，雷超萤想要是有一天雷星虻去了她就会立马找面墙把自己撞死；她单薄的体内唯一仅存的离开了他仍能使她不再哭泣的勇气就是为他去死、离开这个没有他了的世界的勇气。
　　但这一点上，雷超萤不得不佩服方般，佩服这个自身即有着强大而充沛的生命能量的女人，她可以以她自己那坚韧的力量面对一切，成为他人的依靠，至少不必成为负累；从容、时刻振作，优雅而美丽。而他自己，虽然那么瞧不上宋月姝，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她是那么相似。离不开一个人，永远不能自己给自己安全感，永远不能自己一个人活着，否则就变得乱七八糟歇斯底里；只有和那人在一起才能勉强像个人样，狭隘的内心只觉得一个人不可能逃脱孤寂的不幸，丝毫不愿去相信除此之外的完整，只愿去信奉人一辈子只可能有一个好的结局，其余都是万丈地狱。
　　即便雷超萤此刻唾弃精神贫瘠只能依赖李嘉同而活的自己可悲而又幼稚，但他脆弱的意志已经到达弹性的极限无法再弯折，易碎的灵魂已经达到炽热的顶点无法再受苦；他即便知道这样一点点意外就会招致巨大的无数种难以想象的不幸，只需要一个契机——李嘉同的离开，而相反的他要得到永恒幸福就只有那可怜的一个办法，把他留住；他即便知道余生已经这样狭窄无路可走，就算明白也许他需要改变不让他自己缠上的绳索一点点勒死自己。也许他得向别人求救，也许他要学着自己独活，但他通通要抛开不去想。因为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一只难以启齿的寄生虫，他没有人类的力量去简单地抵抗这个世界、面对他人；这生命要是不跟李嘉同一起分享，不融于他们本不相错的生命轨道就毫无意义。
　　雷超萤在日后的日子里，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自己和李嘉同的关系，却也一次也没有给过自己其他的答案——没了李嘉同他活不下去，变得多强大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改变不了。就算多年后他在现下以至将来最尊重最敬佩的女人、他的嫂子那令人安心的试图挽救他的怀抱里沾满了她那使人重燃希望的浓郁的生命气息，也只是像根枯死的木头一样睁着眼睛毫无生气，无法从失去李嘉同的缺水中缓和过来；捡拾起自己落下悬崖的余生，踩在那骤然断裂的铁轨上，望向远方再无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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