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李嘉同见雷超萤一直盯着雷梦蛉的老婆看，以为这个从没尝过女人滋味的男人是看人家年轻漂亮看痴了；不好表现得太明显的李嘉同吃着一肚子气找着机会就冲雷超萤吹胡子瞪眼，可惜雷超萤心事重重根本没注意到。坐着闲聊了一会儿，话题集中在雷超萤和豆豆身上，说的都是这叔侄俩小时候的事情，场面刚开始有些尴尬，到了后来却都放开了。听雷梦蛉说着雷超萤小时候好不容易从环庭跑上来一趟，见到什么都两眼放光，却很懂事一声不吭什么也不要，唯一显露出点他小孩子心性的就是跟母亲尚未去世前留在雷家本家人地盘上一起玩过经常串门的童年玩伴在一起的时候；就算后来见了雷小狗，照顾他的任务也渐渐从环庭转移到了本家人这里，除了那个不正常的雷雨蝉，雷超萤再也没有跟其他人要好过。说他极端念旧，倒不如说他极端不安；在满是外人的环庭长大，雷超萤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去哪怕只是试着了解一个他不知根知底的人了，因为越是到深处看越是绝望而难以呼吸，越是见识得多了越是苦涩而畏畏缩缩。对于雷超萤来说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是冷漠的，也因此而可怕而无法适应，只接触它的一点点边界只站在它的一小块土地上都如履薄冰。早早看出他这一点的雷梦蛉因此认定雷超萤是绝对不会去害人的，不是因为他善良，而是因为他害怕。
　　一度雷梦蛉认为只有自己这样在他还没竖起他禁闭的外壳时侥幸与他取得了联系的人，能够在他注定坎坷孤独的一生中偶然成为慰藉和依靠；他无法也不想改变这样的雷超萤，因为对于敏感到了极点的雷超萤来说，改变的过程中他就可能死去；因而只打算成为他这个弟弟一个坚实的依靠，一个尽力避免他去扭曲违背自己天性、去做错事的大哥。他无法给他任何幸福，只能帮他避开一部分不幸；这些不幸深种在他的性格之中，深镌在他的命盘里面，无法修改；和他相人能力不相上下的雷小狗想必也是看出了雷超萤的这一点，才决定让这个孩子乖乖读书就好，不对他寄予任何其他的希望。
　　说到底就是一个废人而已。雷超萤是一个功能不全的人类，就算有些人的个性在他身上异常强大精密，然而毫无用处；他只是一个连家门都不敢出的彻彻底底的废物。
　　但李嘉同的出现多少改变了雷梦蛉的看法，因为他，雷超萤大开着自己防备的城墙任自己怕疼的身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为了他这个最会察言观色一向唯命是从的弟弟开始跟雷家所有人都忌惮的雷小狗对着干而毫不示弱，为了他这个从来旁人事自己事门清的高傲而又自卑的疯子开始不惜牺牲自己的所有捍卫不相干的人；雷梦蛉始终担心李嘉同为雷超萤带来的这些改变对他而言不是好事，会让他最终万劫不复，才一再出手阻止，却不想雷超萤靠着这他现在已经摸不太透的不可测的意志扛过了所有的阻碍扛过了雷小狗，把人明目张胆不容反驳地带到了山上他们的面前；一个从来没有幸福过的人对他们说，这个人就是他今后唯一的归宿。
　　不可思议到荒谬。如果雷超萤能幸福，雷梦蛉这个做哥哥的也不会去阻拦；他从不自傲于自己洞察人心的能力，也就不惮于承认他有看走眼的时候；是他的预言错误了，他预言雷超萤的生命中从无幸福是错误的，也许吧，也许他能自己得到快乐，也许吧。
　　雷梦蛉看着吃着醋冲雷超萤挤眉弄眼的李嘉同，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也许，就这样吧。
　　说起豆豆的时候，这个小姑娘会坐在一边很专注地听着，一旦听到爸爸说出她什么糗事来就竭尽所能地反驳；有时实在反驳不了，就把脑袋往边上一撇开始表演不理她爹，直到雷梦蛉说出她好话来她听着顺耳了，才飘飘悠悠甩出一句“哪有”，脸色稍霁。方般有时也会说几个故事，说起小姑娘小时候吃毛豆呛进气管里差点被憋死，雷梦蛉把她的腿一边一条拎起来倒了半天才救回来；也是从那时候起雷梦蛉开始在家里叫女儿豆豆，因为在他发现小姑娘青紫着脸躺在地毯上根本呼吸不过来的时候，原本自女儿出生长大一直没有什么实感的雷梦蛉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存在；地毯上昏迷不醒、艰难地保持着即使是无意识无法呼救只能任其流逝的生息的生命——他的姑娘。在这之前，雷梦蛉也曾因为成为了一个父亲感受到了短暂的兴奋，但这种激情很快随着家族里逐渐下放给他的事务、父亲逐渐分配给他经营的产业的增多和扩展而被冲淡了。他的生活被切割得四分五裂，毫无感情支出的片段占据了绝大部分，他仅存的温情也随着所见之人越来越多而堕入冰封，无暇付出，不愿动念。很长一段时间，他惊讶于女儿每一次见面都会变一副面目，这个粉嫩的小怪物从咿咿呀呀到依稀吐字，从只能喝奶到会用筷子，这一切他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因为即使是他的女儿他也看作是家族的延续、事业的传承，而不是某种镜像扭曲过后的另一个自己，某种奇迹；他长期沉浸在无视她飞速变化的一切的世界里，不知道生活中有那么一个角落变幻得天翻地覆。她像风中的摇篮、反复播放的音乐，占据着却又空荡着，因为她还很虚弱没有力气去改变、摧毁父亲的生活，而那本是一个女儿应当做的事情。相应的，接受改变、任其摧毁，这本应由父亲来完成的事情。雷梦蛉也没有做到。他们的关系一度虚假，如同漂浮在巨大宅邸内一段透明的空气，她最喜欢的玩具上没有他的哪怕一枚指纹，他最薄弱的梦境也没有被她的撒娇和啼哭惊扰过；两不相欠毫不亲密得几乎不正常，他们不像是父女，像是物品所有者和物品，合同上的甲方和乙方。雷梦蛉爱她却不疼她，有时候觉得她只是个幻觉；豆豆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似乎他只是一件偶尔跨过她的移动的家具。雷梦蛉有时疲惫地回家，会不小心忘记注意脚下而差点踩到她；想要呼唤时，却像忘记了一般最终才想起来他的女儿是没有名字的；豆豆被热水热汤烫到，跌倒在家里某个角落的时候，见到他也并不会哭闹不止寻求拥抱和安慰，因为在她心里朝一件不会同情自己的家具撒娇是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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