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雷梦蛉的宅邸不像雷星虻那样大修大建，还非得寻求气派修在峭壁底下，而是很保守地选在山腰一处平坦向阳的地方，在那之上建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屋宇棱角齐全精致讲究，很正统的京城建筑，红墙绿瓦，有些地方的檐角上着琉璃彩釉，流水处大理石桥横渡，桥墩处系着游水用的碧色小龙船。院内也净是松柏丁香、兰花腊梅，挑不出什么差错但也没什么新意，端一派大气而已，不似雷星虻那样亦俗亦佛又东又西，反正雷超萤是觉得他二哥这里更好些。经过了花园和茶亭，到了主宅，只见雷梦蛉的妻子方般和四岁大的女儿一同正恭候。雷梦蛉身量异人，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内心细腻，他的妻子则是名副其实的江南美人，身量纤纤明眸皓齿。当年雷梦蛉娶亲的时候雷超萤已经下山去了，没见着这嫂子是从走水路起就开始迎，不仅出了上山的轿子还做了走水的船只；虽说人还是坐现代交通工具飞机来的，但在故乡可是装模作样接了一段。如花的美人坐在船沿镂空的华美小船上被推着涉了一截水上岸，穿绣花鞋的小脚在地上顿两下，新郎一抱再放下，故土的水一落，就算是雷家的人了。方般美丽贤惠，和雷梦蛉生的女儿也是玉雪可爱；年纪小熬不住等的小女孩站在仪态端方的母亲身边，虽说被教育了要保持优雅，还是用穿着小皮鞋的脚在地上悄悄碾来碾去暗自表示不耐烦，见了爸爸远远走来喜出望外，还剩几米就一步一蹦扑了上去，什么姿态也都忘了。雷梦蛉一边抱起女儿一边轻声教育她现在有客人不要大吵大闹，小女孩眨巴着那双和方般一样的水亮的大眼睛，说起话来虽没有平常小孩四岁该有的奶声奶气，却也天真烂漫气息十足，“我知道，这两个哥哥有一个是叔叔，有一个是婶婶。”李嘉同一时惊骇于雷梦蛉居然这么坦诚地把雷超萤是个同性恋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孩子，表情有些僵硬，小女孩就翘起一边嘴角笑道，“这个哥哥一看就不是咱们家人，他是婶婶。”李嘉同尴尬地别开了目光，一旁雷超萤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他一边笑雷梦蛉一边纠正他的小女儿，“之前不是一家人，现在是了。”
　　在雷梦蛉家喝茶的时候，雷超萤问起他这个小侄女叫什么名字。雷梦蛉被这个黏人的小姑娘搂着脖子吊在胸前，一手还能稳稳地抓着茶壶，斟出的水线都一晃不晃，“还没有起名字，在家里叫她豆豆。”雷梦蛉的女儿四岁有余了，虽说在雷家这种世外之地户口什么的倒是并不十分重要，但还没有名字就太说不过去了。雷超萤的大哥雷雪螽意外身亡后留下一个寡妇，但没有子嗣；雷梦蛉的女儿应当是他们下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新的末字也就要从她开始用。想到现在把持着雷家的还是雷小狗，雷超萤虽不关心权力的问题，却还是替那把老骨头捏把汗；那个位子不是人坐的，多少人为着得到他人的这份忌惮和仇恨而诅咒他，对手芸芸深藏于至高座席的阴影下，共同的血脉注定每个人自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得到了憎恶与屠戮他的资格和凭证，而他在那无上没顶的光明之中眼睛雪亮却无处可躲，且越发佝偻衰老不能抵抗微不足道的憎恨积累起来的力量。他纵耳听八方却只听到洪声中他清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次被预言的死期，纵眼观六路却只看见乱象中他确凿的平地九九八十一层被围困的地狱；人们在为他寻找永远比不上他的草包继承人，为他修建大多被用来埋葬他们自己的华美的乱葬岗，雷小狗在那个位子上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直到第三代有资格继承他的人出生，他还是没有给这些落魄者孕育的失败者生下的讨债鬼们任何机会；但他确实已经老了，铁打的手腕发软，即使相传他从不做梦，也许也只是他没醒而已。从雷小狗处置自己这套来看，虽然雷超萤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但自打他被雷小狗下令打到半死那阵起，他就绝不寄希望于还能得到他的原谅；这个老头子会用尽最恶毒的方式教会他暴躁地容忍，体面地憎恨，但绝不会如他所愿去做任何事；他斗争的全部意义和理由仅在于，他这些见不得光的玩意触及到李嘉同了，为了不让李嘉同受委屈，他要拼了老命和他绝对斗不过的这个老爷子斗，不为了让他那半个多世纪以来注满了上个世纪的硝烟弹药坚硬如花岗岩的心脏流出哪怕一滴血，为了他做哪怕一点让步，他只要雷小狗放弃他，把他逐出家门再也不让他回来，让他彻底摆脱这个家令人窒息的束缚和他那被无尽的威严拉扯得扭曲了的阴影。雷超萤没想到雷小狗心软成这样让他带人回了雷家，路上没有人埋伏车上也没有装炸弹，为了让雷超萤相信他亲自把之前他回家时暗杀他的那伙人的脑袋都砍了下来。他就这么从只要有外人在他就绝对不会离开的那张椅子上站了起来，拄着他的榕木拐杖，步伐坚毅平稳让一度怀疑他已经瘫了半身不遂的人目瞪口呆；他和他上个世纪打仗的时候一样，手背青筋肿胀如天幕中的雷纹，又或是温热的岁月的皲裂；他拿着沉重的与骨骼摩擦会发出“嚓”的脆声的军刀，一刀一个把一排人都削了，在一堆尸首分离还在不断抽搐的怪异尸体的血泊中，雷小狗一身都是血，填满了他脸上的皱纹淹没了他的五官，他看上去像是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年轻凶狠，虽然矮小却让人忌惮。这时没有人会想起今年新年家宴大家拿雷小狗开涮的时候雷小狗咿咿呀呀把一首流行歌唱歪到哪首军歌上去了，而且估计明年也就不会有人敢起哄了。
　　雷超萤无法相信雷小狗真的回心转意了，他的心胸狭窄雷超萤心知肚明；但他都做到了这个份上，雷超萤不可能不回来。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正常，只要李嘉同不膈应，雷超萤再爱怼天怼地也是很识时务的，把这么些天熬过去就好。只是这一问不仅唤起了雷超萤埋藏心里的疑问，更使他对雷小狗现在什么状况在打什么算盘更加一头雾水——就算雷小狗再怎么不待见他的后辈，每一代第一个孩子的末字按习俗都是得尽快敲下来的；虽然雷小狗在位这么长时间继承人排了一溜这事本身也够不成体统的，但在取字方面他从来很守规矩；当年雷雪螽作为孙辈第一个也是还在摇篮里就被送去见雷小狗了——雷梦蛉的女儿是头女，还没取名字就是等着雷小狗赐末字再取的，这都等到四岁了还没敲下来，说什么都太过分了。
　　不知是雷小狗贵人多忘事忘了一忘就四年，还是他另有打算。雷超萤是打死都不相信雷小狗会老到忘事的，特别是糟心事他记得一清二楚，不然也不会每次都当着雷雪螽那个儿子死后一夜老了二十岁比雷小狗看着还像从博物馆走出来的活化石的父亲的面满含讥讽意味地说起雷雪螽掉下山崖后正好砸在运来他新收的一批木头的车顶上，把当年的料都砸晦气了，害他又把旧拐杖用了一年。
　　“木头生虫子咯，我也是老糊涂，当年起得什么破名字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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