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远在永和宫，依旧能依稀听得畅音阁的人声戏声；败尽了残叶的海棠树单枝寥寥，覆着一层薄雪，在朦胧的冷月色下，竟也泛着若有似无的光。

　　晴月只身入了宫门，走得慢，便也赏着这景。地上一半是雪一半是清扫了露出的青石板，于是干脆一只脚踩在雪里，一只脚踩在青石板上，身下是一道不怎么分明的界限——眼前，整间连绵的屋子好像一只盘踞着的小兽，蜷缩着身子，吐着温热的舌头舔舐隐藏在毛发下的伤口，是为着什么受了伤害？晴月答不上来，只是知道在不属于紫禁城热闹范畴的这里，这只原本就擅长咬人的小兽，因着什么缘由曾经藏起了自己的尖牙，收起了自己的利爪，可现如今却又是要重新舒展开筋骨，尝一尝肉味，喝一喝血腥。

　　屋内还残留着暖炉的余温，晴月点燃了炉子，又用上了香薰——这带了苦味的香味，倒像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了，说是透着香味，却又带了叫人不容忽视的涩气。

　　而后，又是轻解了自己的衣裳，犹如是哪个顽童不经意触碰了载满雪的翠叶竹林，倏地落了一地云衣，只留了笔挺有致的身躯。

　　大半个后宫的人都跑去畅音阁看热闹，因此樱兰带着默许一路走来也并未能引起旁人注意。一路没有多少话语，默许尚不知那日醉酒之后的事，只是心里牵挂着晴月是得了什么病，竟在这喧闹的晚夜急急召了自己；樱兰则怀着更深沉的心事，一方面忍不住将晴月现今两难的境地责任推到后边这人身上，另一方面又着实搞不明白，为何晴月好端端地要在这夜喊了默许去永和宫——毕竟，晴月刚才的模样可不像有哪里不舒服。

　　永和宫的门虚掩着，进了宫门再走几步，便能看清屋内摇曳的烛光，还未等樱兰敲了门，里面便传来晴月的声音，“樱兰，”似是有意顿了顿，“你去宫门外守着，齐大人一人进来吧。”

　　樱兰转头望了默许一眼，但见对方也是一点茫然，便欠了身子，又径直往宫门走去。

　　推开屋门，默许还没来得及适应这透着暖意的烛光，晴月却又忽的吹灭了灯火，“诶？”默许心觉奇怪，一时间只觉眼前一片昏暗，竟连哪里是桌椅，哪里是床榻都分辨不得，凭着印象走了几步，却被桌角磕了膝盖，吃疼得“嘶”了一口冷气。

　　晴月嗤嗤得笑了，却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比自己要高大得多的人，明显得感觉到这人身子僵直一番，好一会儿都没能缓过来，“晴月……你……”待脑袋终于清醒了些，才顺着捉上了那双环抱在自己胸前的手，清冷清冷的触感，一如这穿窗而进的凄冷月色。

　　也不回答，晴月只是将自己的侧脸贴在了对方的背脊上，喃喃着话语，默许听不清，也没有精力去听，只觉得那只原本默默落在胸前的手，突然游走起来，冰冷的指尖触摸到了裸露在外的喉结，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晴月的指甲轻轻划过，倒叫自己不禁打起一个冷颤。

　　“齐大人……”，晴月终于喊出了一句不再含糊的话语，却不是“默许”，而是“齐大人”，愈加添了几分色气。

　　再也按捺不住越来越暧昧的气氛，默许挂在肩上的药箱盒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近乎粗暴地转过身子一把捉住眼前的人，虽是灭了烛光，但月光朦胧下，还是能将她看个分明。

　　晴月微微仰着脸，双眸映出银色的光。发髻已是散开，泼墨一般的乌发撩拨在右肩，盘了一个小弯又倾斜下来，只身只剩了一件丝质围兜，应该是素米颜色，分辨不清，上头绣着蒹葭同双鲤。
　　锁骨浅辙，肌肤如霜，默许只觉有一股热意直往脸上冲去，眼神却一刻都不愿离开怀里的人儿，倒是晴月羞赧一笑，好容易才挣脱开来，又牵了他的手，直往床榻边上走去。

　　窗外忽的亮起一道光，接着是什么东西炸裂的声响——畅音阁那边燃放烟花了，这宫中已是有大半年未曾燃过这空中的花朵。

　　樱兰守在宫门口，一抬头，刚好是在宫墙上头绽开一朵金灿的火花，循规蹈矩的圆圈，一层一层地晕染开来，而后每一颗落下的星点又再次炸裂，好似下着一场火雨，照亮了大半个东边的天际。

　　约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屋内才重新燃起了光亮，畅音阁那厢似是还未平息，断续的戏声依旧隐约。默许推了屋门正往外走，远远地望见樱兰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地又红通了耳根，“如，如贵人……已无大碍，我先告辞了……”路过樱兰身边，几乎连头都不敢抬，逃也似的走了。

　　樱兰心里明白了大概，又惊又怕，便匆忙关了永和宫门，走进屋子不过隔了个庭院，心中却是有万千念头——主子上了纯贵妃的套，假装怀孕一事已是骑虎难下，倘若当真只是假装，露陷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待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可现如今的晴月不得不做这种打算，却又着实叫人心疼，虽说怀上默许的骨肉对主子来说未必是件为难事，可主子日后要如何面对这个孩子，再退一步说，这在宫中与太医珠胎暗结……万一被人识破，那又是一道死罪。

　　可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樱兰却又想不通其他法子，最后也只能叹着气，推了门。

　　晴月还躺在床上，身上只改了一层凤追龙花样的薄被，直直得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只是眼角残留着没能擦拭干净的泪痕。听见樱兰进来了，才又缓缓开了口，“去打些热水，我洗一洗身子。”

　　畅音阁的戏终于唱尽，三三两两的宫女偶有路过永和宫门口，嬉笑谈天，樱兰只当听不见，一勺接着一勺的往木桶里添着热水。晴月依靠着木桶边缘，大半个身子已经隐匿在水汽缭绕中，露出的后背沾了飞溅而起的水珠，却又缓缓滑落，消失在一片涟漪中。

　　今日的一切，终究是一场梦还是现实？晴月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过才一小会儿的功夫，却又记不清晰默许的模样，是不知所措的，是纠结挣扎的，还是带了些许粗暴？

　　是都有的。

　　那些复杂的情感交替出现在默许的脸庞，直到额头沁出了汗珠，直到青筋布满手臂，晴月能听到他的喘息，能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一刻都不愿从自己身上挪开，好像是要生吞了自己一般……
　　樱兰的手隔着温热的毛巾抚上了晴月的后背，“贵人……”樱兰喊道，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晴月也不追问她，就这样两人都不说了话。

　　一夜未眠，闭了眼就全是扰人的思绪，晴月干脆早早地又起了床，拿了笤帚清扫昨日没来得及打理地另一边庭院，已是积实了几日，这落雪化了又凝结，已是冻得硬邦邦，使上了最大的劲，也只能扫了寥寥，晴月用掌心轻按了脸上的汗，只得作罢，才将笤帚靠着墙根放好，就听得宫门外有敲门的声响。

　　这么早，会是谁？心里正纳闷，又环顾了宫内光景，樱兰的屋子还关着门——便自己走去宫门卸下了门栓，抓着门把往内一拉，便透出一道缝来，“如……如贵人？”门外的淑琴愣了下，约莫着是没料到竟会是晴月来开的门，只是很快又恢复了神色，请着安。

　　晴月狐疑地盯着她看，见对方也只是干站在门外，才把宫门完全打开，“这大清早，嬷嬷来我永和宫是有什么事？”

　　“贵人起得也好早，”淑琴两只手放在腰际左侧，脸上浮了一层笑意，“淑琴是特意来给贵人请安。”

　　“给我请安？”晴月鼻息间呵出一道不屑，“嬷嬷是聪明人，也不用将晴月当作插科打诨之辈，有什么事，就亮堂着说吧，也不用多拐弯抹角，你说着累，我听着也累。”

　　“如贵人行事风格向来雷厉风行，淑琴就开门直说了，”淑琴抿了嘴，先是垂了眼往地上扫了两眼，似是在整理语言，不过也就一会儿的功夫，又抬了头只盯着晴月看，“我见贵人其实这几日来并无心留恋后宫斗争，倘若淑琴并未会错意，那还希望贵人能就此继续，不要再由人摆布，成为出头的枪子；如此这般，永和宫也能在这乱境中稍作保全，淑琴也定尽自己绵力，说服和贵人同皇后，勿扰贵人的清闲。”

　　“呵，”晴月掩嘴似是忍不住发笑，“看来，嬷嬷与坤慈宫走得近了，连眼神都虚了许多呢……”

　　见淑琴的笑意渐渐凝固在脸上，晴月才踏出宫门，只离了对方不过半步距离，“让晴月猜猜，嬷嬷的这番话，其实并未想过要与晴月亲自说罢？不然也不用挑这么早的时间来造访……只是，晴月倒也好奇，这番话，是嬷嬷你的意思，还是和舍子的意思呢？”

　　淑琴动了下嘴唇，却并未说出话来，只引得晴月愈加咄咄逼人，“之前就听纯贵妃说起嬷嬷喜好猜度人心，但能才准人心并不是什么本事，真正的本事是说服人心，但显然嬷嬷你的这番话，并不能打动晴月，所以请回吧。”

　　淑琴自知没趣，便欠了欠身子，才抬脚要走，像是又猛地想到什么似的，浅笑着说道，“见贵人气势恢复如初，便知晓已是有了解围自身困境的方法，但淑琴站在曾经照护过贵人一段日子的立场，不得不提醒，在这后宫之中哪有什么能保周全的灵丹妙法，不过都是用往后的苦痛来换取现今的安逸罢了……也恳请贵人，做任何决定前都请三思，不要过后再懊悔，”停顿了一番，见晴月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略过自己眺望远方，便露了更明显的笑意，接着说道，“这后宫，向来容不得懊悔二字。”

　　“晴月做事向来有自己的分寸，”晴月忿忿道，“无需嬷嬷再费口舌，倒是坤慈宫那位，嬷嬷多些说教，免得终有一日要与晴月当面撕破脸，落不得好下场，慢走不送。”

　　合了宫门，晴月的手却松不开门把，脚步也不能挪开半分，好像整个身子都被固定在那个位置，许久，才能将额头抵在门背后，酸楚感如雷雨前的黑云袭来，只叫鼻间一阵发酸，好容易才强忍着没能落下泪来。

　　连自己都说不上来是怎么了，不过是同淑琴嘴上过了几招，竟会有这般糟心的情绪。

　　好像淑琴的每一句都像是锐利的匕首，闪着明晃晃的白光，一下接着一下地刺穿自己强装坚硬的外壳，直直扎进了心窝子，抽刀涌血，狼狈淋漓。

　　自己何尝不想就此别过这纷扰险恶的宫中。咸福宫也好，毓庆宫也罢，永和宫也好，坤慈宫也罢，不过都是一座又一座的囚笼，里头的人都日复一日地梳理着自己的金丝羽毛，寻不到心爱的人，寻不到心爱的事。

　　在这里哪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不过是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悲剧罢了，今天是看着前人的泪洒，明天又是叫后人看着自己的落魄，任谁都是戏子，任谁都是看客。

　　自己何尝不想就此别过这纷扰险恶的宫中。纯贵妃也好，皇后也罢，和舍子也好，晴辰也罢，晴月何曾将她们放在心上过，她想的不过是被默许牵了手，逃离了这座疯魔的紫禁城，去樱兰所说的家乡看一看，那里有漫山遍野没过脚踝的青草，有牛羊漫步，有孩童嬉闹。

　　天色渐暗的时候，村子里炊烟袅袅，和着西边山峦间红彤的火烧云，两只青瓷碗，一壶清酒，三四碟汤菜，便足以慰藉一日的辛劳。

　　不过是如此罢了，但这份念想却远得如同缥缈蜃楼，可望不可即。

　　不知觉，已是泪洒红门，“贵人……”身后传来樱兰的呼唤声，晴月才紧忙擦拭了脸颊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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