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对于一早发生的事，樱兰并不知情，只知道晴月的眼眶红了一圈似是哭过，但碍着主子自己不说，樱兰明白那便是不想让他人知道，就也不多问。

　　晴月一人在屋内待着，樱兰去内务府喊了几个小太监来帮忙铲庭院里的积雪——其他宫昨日都已铲完毕了，如今就剩了永和宫同咸福宫，只是咸福宫那边是不愿开了宫门让外人进去做活。

　　庭院里还在忙活的时候，樱兰却急急地推了屋门进来，晴月正在临摹着一帖字，被动静惊扰了笔下，划出好长一道墨迹，“怎么这么一惊一乍？”便抬了头问道。

　　“贵人，那个……”樱兰吞吞吐吐，硬是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把话说清楚，“辰贵人正往咱们宫里头来呢！”

　　晴月握着笔的手停顿了下，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宣纸上，“就让人家来呗，咱们还能锁了门不成。”

　　“贵人！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昨夜才风光受封，今天人家可就迫不及待地要来跟您炫耀呢！”樱兰嘟囔着，却只听晴辰一行人已是入了宫门，庭院里的几个小太监都停下了手里的忙活，急着请安。

　　“呵，这永和宫毕竟清冷，连着整座紫禁城的雪都要化光了，这儿倒是厚的很。”晴辰边说着边步入了屋子，樱兰紧忙小跑去晴月身后站着，只见那晴辰是一袭墨兰色的袍子，边上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宫女，樱兰只觉眼生，好像之前从未见过。

　　明知晴辰候在门口等着看自己的反应，晴月却依旧俯着身子继续描着字帖，一声不言，最后还是晴辰按捺不住，笑道，“姐姐好雅兴，昨夜未待到能眼见妹妹受封，原是心里挂念着这落寞事……不过想来也是，妹妹风光入宫本就是对姐姐莫大的打击了，又怎能安心见着那热闹场面呢，真的还不如回到这旁人见不着的地方，躲起来自怨自艾呢。”

　　“如果只是来说这些不相干的废话，还是请回吧。”晴月勾起最后一下比划，才舍得搁了笔，站直身子，脸上沾了些许笑意，不张不淡。

　　“姐姐倒是真当一点不曾变呢，”晴辰也不在意，只是走到书桌前将右手落在桌面，又曲起食指同中指，似有若无地叩击着，“心里的厉害，都能崭露在嘴上。”

　　“呵，”晴月冷笑一声道，“山林土匪都未能要了你的命，晴辰才是真正叫姐姐觉得厉害……不过，你这身子，可还清白？这腹中的孩子，来路可明了？”

　　寥寥几句，晴辰身边的宫女却已是吓得花容失色，反倒晴辰镇定自若，眨了眼反倒笑出声来，“姐姐怕是受了冷落都忘了这宫中规矩，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只贪图嘴上伶俐，只怕这舌头也就这几日能继续留着了。”

　　“怎么，被姐姐猜中了几分？就想着要我就此再不能说话？”晴月同晴辰只隔了一张桌子，说罢这话便引得屋内分为剑拔弩张，晴辰暗暗咬了牙，只是碍着两个宫女的面不好继续发作，只得忿忿道，“既然姐姐不领妹妹特意来看望的情，那妹妹也不多留，只盼姐姐可不要就此意志消沉，毕竟……妹妹此番入宫，为的可就是相与姐姐继续切磋呢。”

　　“不送。”晴月淡淡说了一句，又继续拣起了笔。

　　晴辰受气离去，走得自然着急，也不管身后的宫女一路小跑才能追得上。

　　待回到了钟粹宫——在昨夜正式受封前，皇后便特许晴辰搬入了钟粹宫，这钟粹宫圈着一前一后两座庭院，前院是一溜沿墙红梅树，后院虽无大株植被，却是应着假山水塘，夏日里睡莲浮上，翠藤攀附，似是能将满园的景色就此锁住。

　　入了前厅，晴辰只是端了茶盏，才抬手的功夫便发觉杯中空荡荡的，“没眼力见的东西，连温水都不懂准备好？”随手一砸，那茶盏应声落在那下宫女的右边胳膊上，只见那宫女吃痛地喊叫一声，茶盏碎在地上，宫女已是一下跪在地上，“贵人赎罪，青萝下次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也懒得继续纠缠，晴辰不耐烦地摆摆手，“还不将地上给收拾干净了？”才坐在榻座上，用手背托了太阳穴位置，半躺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只是心里还怄着一口气，无处发泄，憋得直叫人头痛眼花。

　　那叫青萝的小宫女双膝跪在地上，正用手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碎瓷片，一个不小心，便扎破了手指，一注殷红的鲜血沿着手指纹路流淌下来，不只是觉得生疼还是怕晴辰见着了又要惹来一番教训，青萝急忙将手指吮吸在嘴里。

　　只是那几滴没来得及含在嘴里的血滴，已是落在了地上。

　　晴辰望得出神，却又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便喊道，“青萝，皇后娘娘是不是曾送过来一枚鸾凤金钗？”，青萝还没缓过神来，只是被晴辰这样突然一叫，不由自主地一个寒颤，待听清吩咐，才忙着起身，“有的有的，皇后娘娘送过来的珠宝首饰，我都收在柜子里，这就给贵人您拿来。”

　　晴辰提到的那只金钗，不过是前几日皇后专程派人送来钟粹宫的六件首饰之一，通体是用铜质打造，不过在外镀了一层鎏金，本不是什么贵重的质地，但点睛之处却是末端的鸾凤雕刻点缀，正是振翅高飞地模样，六尾镶嵌细小圆润珍珠粒，煞是栩栩如生。

　　青萝端着一只木盒过来，走到晴辰跟前止住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开了盒盖，那枚金钗正稳稳当当地停在里边，“去拿了红烛来。”晴辰将盒子里的金钗捏在手上，又放到眼前端详，金灿的色泽晃着人眼，这鸾凤做工精巧，连身上的羽毛都刻画出了一丝一缕，红宝石坠成的眼珠子，也灵动起来。

　　青萝是今年夏末才了宫，原是在毓庆宫做些打杂事务，皇后见晴辰身边正缺了服侍宫女，便做了人情将其调遣到钟粹宫，只是因着性格内向又不怎么眼疾手快，几日来便处处受了晴辰的气。好一会儿才将红烛拿进屋子，又因不知晴辰要作何用处，忘了带火柴——晴辰颇为气恼地将金钗一把放在桌上。

　　只是又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事，青萝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在晴辰面前站着，“你去把火柴给我拿来。”极力压抑着怒火，晴辰才终于咬牙切齿地蹦出这一句话来。

　　点燃了红烛，又叫青萝双手握着金钗的尖端，晴辰举着红烛将融化的蜡油瞅准鸾凤眼珠子的位置低落，第一滴，没看准，落在了青鸾脖颈处，第二滴，才不偏不倚附着在了红宝碎石上。

　　待蜡油凝结，又仔仔细细地将别处擦拭干净，只留了眼珠子位置的薄薄一层。

　　“今夜皇上可是又要前往毓庆宫？”晴辰仔细端详着这枚动了手脚的金钗，也不看着青萝顾自问道。

　　“是，”青萝回道，“这几日，皇上每每都是在皇后处待到夜深。”

　　“皇后处处念着钟粹宫，今夜我们得给娘娘送去一份大礼才是。”晴辰嘴角落了一丝笑意，只是这话又叫青萝听不懂，也不敢问，只是也跟着笑。

　　天还未大暗的时候，晴辰已是带着青萝走在前往毓庆宫的路上，与白天相比，一样的衣裳一样的妆容，只是发髻上多了那枚鎏金金钗，随着每一个脚步的走动，鸾凤的六枚长尾便跟着抖动。
　　皇上同皇后已是在正厅一左一右地正坐了两个榻座，中间桌上摆了应季水果和两盏还冒了热气的茗茶，见晴辰入屋请了安，皇后便笑道，“晴辰既然怀着身孕，其实一早一晚的请安便可免了，应该早点歇息，多顾料着自己的身子。”

　　“谢娘娘体恤，只是晴辰日夜挂念着娘娘待晴辰的好，若落下一次请安，便只会叫清晨呢心里多了一分愧疚……毕竟，这宫里头，真正能待晴辰好的，只有皇上同娘娘了……”似乎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连忙捂了嘴。

　　皇后脸色也是稍稍起了变化，用眼角瞥了眼皇上，见对方也是正了脸色，便补话道，“晴辰才刚入了宫，也是性子直不懂说话，这宫里头不管是皇后、贵妃还是其他贵人，都以姐妹相称，都是共同侍奉皇上，哪里来的待谁好待谁不好一说呢？”

　　晴辰也是急忙顺着皇后的话，“晴辰不会说话，还请皇上跟皇后娘娘恕罪。”

　　皇上若有所思，皱着眉头叹一声道，“这后宫各妃嫔不和睦的事，朕也有所耳闻……”“皇上……”皇后喊道，“宫里诸位妹妹性格迥异，偶有争端也是正常，只不过臣妾作为皇后未能及时平息，导致一些不必要的误会难以避免，说到底还是臣妾失职了……”

　　“皇后，朕不是这个意思，”皇上看一眼皇后，又将自己的手放在皇后的手背上，轻拍两下，而后又抬眼看着还站着的晴辰，“不过，晴辰你的姐姐晴月不是也就在宫内吗？刚才那话偏偏又落下了自己的亲姊妹，这就不应该了。”

　　“皇上教训得是，是嫔妾一时糊涂，乱说了话……”晴辰低了头，“只是……”还想说什么，又被皇后一声“晴月”堵住了嘴。

　　皇上收回了手，干咳两声，“皇后，你方才还说自己不能平息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我看晴辰她还分明有话要说，你这就打断了她的话语，这还怎么让其他人敞开心扉，把话都说明白？”

　　其实皇后心里也不清楚晴辰今夜这番古怪究竟是葫芦里要卖什么药，生怕她说些不该说的，但如今是皇上开了口，也无他法再去阻挠，便只那眼睛盯着晴辰看。

　　“皇上……”晴辰缓缓开口，只是还未出声，便带上了些许哭腔，“昨夜皇上为嫔妾办了隆重大典，姐姐只是匆匆寻了什么理由便早早退了场，今日嫔妾特意去了永和宫拜访，却又无故遭了姐姐羞辱……嫔妾知姐姐自小就不爱与嫔妾亲近，只是没想到如今已是背井离乡同为皇上的贵人，本应是亲上加亲，却不想姐姐竟如此决绝……”

　　说罢，生生逼出了两行清泪，却又似是自知这般场景要惹人嫌，赶紧用丝巾捂了眼。

　　“哦？”皇上一时想不明白，“两姊妹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还能从杭州一路延续到紫禁城？”
　　“不敢有瞒皇上，”晴辰待止住了喉咙口的哽咽，才答道，“姐姐生于五月初六，虽非非初五五毒日，但在嫔妾的家乡杭州，一直流传五月出生的孩子男克父女克母——姐姐的生母，不知是否应了这句胡闹话，早早离世……嫔妾的娘亲虽为姐姐二娘，却对姐姐同样宠爱，只是……”

　　“只是什么？”皇上对五月出生孩子的流言也有一些耳闻，只是并不知其中缘由，只是听晴辰这样一提，到来了兴致，“只是，”晴辰继续说道，“算命的说，姐姐生辰里头自带五毒，常常无意中伤害了身边人——晴辰虽并不信这些胡话，但只是打小身子羸弱，比不得姐姐常年能游山玩水……而今天虽是能在永和宫再见到姐姐，心中极是高兴，但姐姐又冷言冷语……”

　　“辰贵人今天从永和宫回来，就一只没精打采……”晴辰的一只手被在身后，勾了一勾手指，青萝才紧忙将还在钟粹宫时，晴辰交代的一番话背了出来。

　　“晴月居然是五月初六出生……”皇后似是听明白了晴辰内涵的话，便也接着话茬假装吃惊，“臣妾也对这民间留言略有耳闻，只是……也不知应当信了还是不信。”但见皇上面上似有不满，不等皇后继续回旋了话语，皇上颇有恼怒的意向，“这乡野传闻罢了，怎还能带到宫里头来，简直是胡闹，以后别让朕再听见这些。”

　　皇后哑了声响，也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抬眼看着晴辰，只见对方面上却不落一丝慌张神色，然后又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晴辰发髻上那枚鎏金鸾凤钗，竟从眼珠子上淌下一行血泪！

　　哆嗦着嘴好一会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皇后只是伸了手指不住颤抖，皇上纳闷究竟是什么景象叫皇后如此说不出话来，便顺着指向的方向望去，一眼就察觉异样。

　　只是晴辰还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见皇上、皇后二人都诧异地望着自己，还显得颇为不自在地用手心轻触了自己的面容，似是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奇怪东西。

　　“鸾凤……鸾凤泣血……”似乎不敢信也不敢说，断续着，皇后才终于说出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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