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连着三天降温，永和宫也生起了暖炉，烤得整间屋子暖意洋洋。

　　“贵人。”樱兰匆匆的推开门入了屋子，外边的冷风像是瞅准了时机，舔着舌头就窜了进来，引得榻座上的晴月不由打了个寒颤，“这么火急火燎的做什么？”晴月皱了眉，许是一整个上午都没好好开了门窗透气，脸上都是被暖意熏成了浅粉色。

　　“刚听蓓兰说，”樱兰刚一路跑着，有些气喘，连话都说不利索，“周含今早被皇后娘娘调遣去了毓庆宫。”

　　晴月一下没反应过，重复一声道，“周含？去了毓庆宫？”樱兰点点头，“事先也没跟淑琴嬷嬷打招呼，今早就突然跟储秀宫要人了。”“和舍子可知道了？”晴月起了身，若有所思地走开几步，没多久又抬眼望着樱兰。

　　“兴许还是不知道的吧，这还没到午饭时候，也没人会去永福宫通信。”樱兰注意看着晴月的表情，倒没看出什么变化来。

　　这和舍子因为风寒的事，已在永福宫住了两日，不知是本身就病得厉害，还是萝卜鸡汤真的起了缓和药性的作用，两日来不但未见病情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储秀宫那边依旧是派人来送了一日三餐，太医院也是每日前往问诊；只是担心传染扩散，也并未再多派宫女太监看守着，也是幸亏和舍子体虚只在床上躺着休息，没人说话也不觉得闷。

　　“你跟储秀宫去说，今天永福宫的午饭，就让永和宫这边准备了，不必再派人，”晴月一直走到梳妆镜前才止了脚步，对着铜镜里隐隐倒映着的自己正了衣领，“这周含，绝不是什么善茬呢……”

　　后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樱兰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永福宫离着永和宫不过几步路，晴月推了那宫门，却觉得宫内比宫外还要冷一些。才走到庭院，就听到了屋里的一阵急促咳嗽声，不知怎地，竟觉得一丝心软，便快走几步紧忙推了屋门进去，“放桌上吧……”听到有人来，和舍子也没力气从床上抬起头，以为是储秀宫送了午饭来，便只是伏在床沿说道。

　　晴月看着她起伏剧烈的身子，轻着步子走近了些，才发现屋里的暖炉早已灭了火，和舍子是将被子紧裹着，才取了暖。

　　见好一会儿都没人回应，和舍子才捂着胸口撑起半个身子，“姐姐？”

　　晴月一笑，走到床边扶着她道，“怎么这么些天，都还不见好转……”和舍子却有意要推开晴月的手，“姐姐可别靠我这般近了，小心传染过去……”说罢，又是一阵咳嗽，几乎要将眼泪逼出眼眶。

　　“傻妹妹，”晴月用手里的帕子替她擦了溢出眼角的泪水，“要是担心这个，我还会来看你吗……”

　　和舍子也不说了话，只是垂着眼，晴月起初还以为她只是累了，却不一会儿只见眼前的人双肩有些微微颤抖，一开始是努力抑制着不让哭腔漏出喉咙，再后来好像放弃一般，只是捂着脸啜泣，强忍一半宣泄一半。

　　“这是怎么了……”晴月一把搂了她，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姐姐……和舍子，只是觉得委屈……”和舍子已是泣不成声，不等晴月回应，和舍子已继续说道，“今早淑琴嬷嬷来说，周含被调去了毓庆宫……说是她自己跑去毓庆宫做得打算……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在我最需要人陪的时候，做这样的事……我一直待她如姐妹……”

　　淑琴早上已经来过？晴月心里想着，却又觉和舍子确是可怜——以至于，开始质疑自己做得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入宫至今，究竟是为了什么？晴月其实一直都不曾想明白过。

　　想要逃离杭州府，逃离处处针对自己的二娘与懦弱无能的爹？那现在已经是在宫中，杭州府上的任何瓜葛都与自己不再有任何联系；想要在这红墙围绕的宫中谋得一席地位，以求后半生能过得平淡安稳？那现在自己已是贵人身份，只要继续按部就班为皇上诞下子嗣，虽不说能一路高升，但也是能享尽应有的荣华富贵……

　　自己究竟还在寻求什么？已是几个月，自己做了这么多不能说穿不能道破的事，究竟是为着什么？

　　晴月已是恍了神，待再回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也已落了泪。

　　无端由地，一颗泪就划过脸颊，落在嘴角。

　　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永福宫，晴月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继续面对眼前日渐消瘦的和舍子，她的每一声咳嗽，都好像敲击在自己的心上——敲击一下，都是一句为什么，然后渐渐浮现出一张脸，“为什么要这样害我？”那张脸开了口，是晴辰的模样。

　　“如贵人。”晴月才从永福宫逃离出来，还来不及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便被一个尖利的声音喊住了脚步，待站定了才看清正靠在永福宫门外红墙上的人，“寿公公？怎么在这儿呢？”

　　咸福宫纯贵妃身边的太监小寿子——这咸福宫自从绾珠出事后，几乎都要消失在众人眼里，这小寿子怎么这时候倒冒出来，还偏巧不巧地在永福宫门外守着？

　　正纳着闷，小寿子却走近了过来，“如贵人这边请吧，纯贵妃娘娘正等着您呐。”

　　晴月惊了一下，“纯贵妃娘娘？”

　　“怎么着，如贵人是觉得这受了冷落的咸福宫，叫不动您了吗？”小寿子虽是笑意满面，却字字带刺，晴月还在寻思如何婉言拒绝——好歹，不应该是在这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带去了咸福宫，毕竟不知这纯贵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又不能让纯贵妃觉得自己不卖咸福宫的面子。

　　“如贵人，咱们走吧？”小寿子却是已然看透晴月心思的模样，不容晴月多作推辞，又是一个请的姿势。

　　眼见拗不过，晴月也只得硬着头皮走在前边，从这里过去咸福宫，也就百来米，连这小寿子是什么时候守在永福宫门口的事儿都没能想明白的功夫，“咸福宫”三个鎏金大字已赫然展现在眼前，晴月顿住了一会儿脚步，才又迈过了门槛。

　　许久没来咸福宫，原以为已是一番冷宫模样。但见庭院里修剪得一如往日，厅堂门大开着，透出些许烟香，一个宫女正快步走过，手里捧着一只琉璃托盘，盘子里是切成片的雪梨，那宫女见了小寿子和晴月也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入了屋子。

　　“这咸福宫，倒是别来无恙呢。”晴月缓和着气氛，地上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每日都有人在打扫，“不然如贵人可觉得这咸福宫应是什么模样了？”小寿子回得快，说着便用眼角余光去打量晴月，“公公说话倒是刺得很。”晴月笑笑，也不再理他，走快两步进了屋子。

　　纯贵妃懒洋洋地半卧在榻座上，胳膊肘支在桌面，旁边摆着的正是刚才宫女送进来的琉璃盘。此时那宫女正跪在地上，替她捶着小腿。

　　听到有人进屋，纯贵妃才又挥挥手，那宫女便起身退到边上，“我这咸福宫，倒是真有些时候没见着来探见的人了，”眼睛落在晴月身上，嘴角带了一抹若隐似无的笑意，“如贵人，这几日可是忙着些什么事？”

　　一听纯贵妃喊自己如贵人而非晴月，晴月心里便知今日是入了虎穴。

　　“回贵妃娘娘，晴月这几日感染了风寒……”晴月看着纯贵妃，却因着心虚，眼神几次闪烁开来，“所以，只是想等身子好些再来请安……”“好了，”纯贵妃懒得听这些胡诌，便打断了晴月的话，“有人以为区区一个宫女的死就能将本宫在这后宫的印记抹去，痴心妄想……”

　　“娘娘……”晴月一下跪在地上，“晴月是受了皇后娘娘的蛊惑……”旁边的小寿子却是噗嗤笑出声来，只是被纯贵妃拿眼睛斜了一阵，才紧忙捂了嘴。

　　“你急什么？”纯贵妃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子，走到晴月身前伸出手，“本宫又不打你也不骂你，为何突然就跪下了？”晴月抬头，纯贵妃脸上已是明显的笑意，仿佛过往的事都不过是云眼。

　　但晴月心里清楚，纯贵妃绝非善类，依着她的性子，自己协同皇后所做的那些事，足以让她将自己刀剐千万次。

　　“娘娘……”晴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搭在纯贵妃的手心里，“本宫知道你做的那些好事——也知道你现在处境如何，”纯贵妃将晴月从地上拉起，随后就收回了手，走到晴月身后，背对着继续说道，“皇后借着你的嘴想要斗垮本宫，现如今自以为目的达成，想来你的处境也不好过了。”

　　晴月默不作声，“更何况，”纯贵妃回过身子，站在晴月身后两步开外的地方，“你还有那一坨见不得光的事情……”

　　寥寥几句，晴月却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强装镇定，“娘娘，晴月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今日能在永福宫门口逮到你，真的以为只是巧合么？”纯贵妃冷笑一声道，“你在这宫里耍得手段，不过都是本宫玩儿剩下的……”

　　“娘娘……”晴月正要转身，纯贵妃却已是先行一步又回到了榻座上，“本宫想要你明白，今日叫你来并不是要同你商量什么，而是本宫要你记得，自打本宫扶你上位，你就没得选了后路，活着是我咸福宫的傀儡，死了也是我咸福宫的厉鬼！”

　　“是……晴月，晴月不敢对娘娘有一丝一毫的不敬……”晴月应着。

　　“这几日，你替本宫盯着毓庆宫那边的动静，”纯贵妃用银签扎了一小块雪梨片，还未递到嘴边，先说了一句话，“皇后要解决你，倘若再不靠着我咸福宫，后果你自己是知道的。”

　　“毓庆宫这几日，倒是真没什么事……只是，”晴月想了想，继续说道，“皇后娘娘似是有意要带和舍子见皇上……”

　　“所以你不就让和舍子被软禁了么？”纯贵妃听到这里却是笑起来，“才入了宫，手段确是了得……也不枉我当初相中了你送上龙床，果然是个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好苗子。”

　　“娘娘，晴月不过……”还想说什么，却被纯贵妃摆摆手制止，“把毓庆宫给盯紧了些，喊你的时候自会派了小寿子去永和宫。”

　　晴月知道纯贵妃的意思是要送客，便也不再说话，行了礼便退出了屋子，跟出来的只有小寿子，待送到咸福宫门口，小寿子只说道，“如贵人可慢着走些，这大路宽广，可别再见了谁就依靠过去，这山呐，还得找座结实些的……”

　　晴月也只好笑笑。

　　才走几步，却是有什么落在了脸上，伸出指间一摸，只剩了一两滴的水。

　　下雪了，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就这样洋洋洒洒地落在了京城。晴月仰着脸，只看见一片接着一片的雪絮从看不清的混沌中洒落下来，先是零零散散，再是密密麻麻，张开手心，也能落得见好几片。

　　那种湿润的冰冷，穿透了皮肤，蔓延到滚热的血里面，再沿着身上的脉络一路蜿蜒。

　　几乎要把心脏都冰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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