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 sirius the jaeger]最后的女巫

　　1990年，加拿大，温哥华——
　　作为纬度和伦敦差不了多少并同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的温哥华和伦敦没有太大不同——这里也属于多雨的地区——被外界称为“加拿大雨都”的温哥华的雨一年下一场，一下下半年。
　　而步入了四月份的现在，温哥华人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灿烂日光。
　　这几天的天气实在好，于是温度还没有彻底回暖的现在就已经有很多人穿着泳衣跑去沙滩享受海浪和日光浴的洗礼了。
　　过了雨季的温哥华再度活跃起来，每当这时，面朝海滩的那家甜品店的生意总是特别火爆。
　　这是一家在1938年开设的店铺，经过好几次扩建和装修俨然成了海滩边的标志建筑，店铺名的拼法很古怪，GELIR，不像英语不像德语也不像意大利语，没人会念。为了方便称呼，有顾客跟着那古怪的单词用一般的英文发音叫这家店“盖里尔”，叫着叫着在他们口中这家店就变成了“盖里尔”。
　　倒是有人听这家店的第一任店主念过“GELIR”的，那发音优雅圆润，词尾还带着卷舌，是非常动听的一个词，还是必须得听好几遍才能学会的那种。
　　GELIR原本是第一任店主为了跟大家分享自己做的甜品而开的，那店主还特别任性，心情好了开一下心情不好就关门，但周边的老饕们依旧眼巴巴地等在这——“因为这家店的甜品实在是太好吃了，有一种吃到幸福的味道”，大家都是这么评价的。
　　于是这里的名气越来越大，从这片海滩有人会专门赶过来等开门到温哥华有人专门赶过来等开门到整个加拿大有人专门赶过来等开门再到全世界都有人专门赶过来等开门……
　　然而店主依旧任性，就算你欧气爆棚地赶上了开店，而且甜品有剩，那还得继续看店主心情，她心情好的时候能请你吃一顿你无法想象的甜品盛宴，心情不好的时候你就算买一块小曲奇都得给她大把大把的金币。
　　又过了几年的发展，店主把这里扩建成一个甜品店，招了几个人手，平日里就卖卖市面上能见到的甜品，自己则偶尔上工。她很少露面，只有上工的时候店里的客人能通过厨房拉了一半卷帘的玻璃看到里面店主的一双纤细修长的手。
　　这双手是织就幸福味道的唯一窍门，几十年来不曾变过。
　　店主就像这家店里的最大彩蛋，每天前来的客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加入寻找店主的行列。
　　十年前，这家店关了一个月，等重新开张的时候店主已经换了个人。
　　第二任店主是个害羞腼腆的大男孩，据说他是第一任店主的徒弟，手艺虽然不及前一任，但他有一点比第一任店主好——他天天上工。
　　他一天做十个甜品，都是明码标价先到先得的，而且也不贵，就是很平常的价位。
　　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他也从十几岁的少年人变成二十几岁的青年人。
　　可在生意火爆的今天，店主提前关了门。
　　来这里的老顾客都知道，从十年前开始，每年的四月五日店主只会做一份甜品，而且无论生意多好GELIR总会在中午早早关门。
　　今天幸运地买到店主亲手做的甜品的是个小姑娘，她兴奋地用小勺子舀了一小块试了一口，却在下一刻放下了勺子，她愣愣地瞅着剩下的甜点：“好苦……”
　　旁边看到这一幕的老顾客叹了口气，头发已经花白了的她抬头望向店铺上头的招牌，招牌上头手写的GELIR已经有点褪色了：
　　“这是这家名为GELIR的店里唯一的苦涩。”

　　离甜品店不远的地方是一片住宅区，其中一幢是吉罗夫家的。
　　吉罗夫家的别墅占了住宅区里头最好的方位，在这里能看到整片海滩。
　　甜品店店主提着小蛋糕来到这里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一位比他年长几岁的中年人。
　　他走进门，一边换鞋子一边道：“哥，我给小薇拉带了甜点。”
　　中年人笑着回道：“谢谢，薇拉一直都很喜欢你做的东西。”
　　他们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在路过客厅的时候店主往花园里看了一眼。
　　头发雪白的老年人在花树下的躺椅上酣眠。
　　“二爷爷今天精神吗？”店主问。
　　中年人摇头：“还是老样子，而且这几天他睡的时间更长了些，我有点担心——说来大爷爷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他那住美国的已经八十岁的大爷爷的身子骨依旧硬朗，什么毛病都没有，爬个喀斯喀特山大气不喘健步如飞，他从业于网络工程的死宅儿子完全追不上。
　　不过他昨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给他的孙子也就是现任GELIR的店主打了个电话，说是今天飞来温哥华。
　　过去的几年也没看他在这个日子赶过来，今年倒是新鲜。
　　“班机还有两个小时到机场，我会去接。”
　　中年人闻言点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店主嘀咕一句：“他是真的很爱她。”
　　“谁？”
　　“二爷爷和二奶奶。”
　　他仍然记得十年前的那场过于悲痛的分别。
　　二奶奶的身体一向不错，却像是耗尽了生命似的在短短的一周之内身体情况迅速恶化，她去世之后二爷爷一夜白头，颓丧地过了好几天，那些天里一辈子都没沾染上什么坏习惯的他开始抽烟酗酒，爷爷听说这件事之后从美国赶了过来，和他谈了好半天才让他勉强打起精神，而他打起精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未完的原稿付之一炬。
　　那是创造了二十世纪小说销售神话的《席利乌斯》系列的最后一本，全球各地的无数读者等这一卷的出版等了十年，可化名为安多米尔的二爷爷从此封笔，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的记忆力渐渐开始衰退，他会忘记吃饭，也会忘记自己烧在炉子上的水，但他不像别的发现自己记忆衰退的老人那样歇斯底里，他仅仅是一圈一圈地在这幢别墅里转悠——跟在找什么东西一样——床底下、柜子里、门背后，一点一点地找过去，一遍又一遍。
　　二爷爷的情况不太对劲，于是他的儿子为了照看他便搬回来与他同住。有时候他也奇怪为什么他的父亲会这样，不过二爷爷从不回答，只是执拗又执着地寻找。
　　说来前些年还能满屋子乱转的二爷爷从去年开始就不再满屋子乱转了，反而更喜欢端一张躺椅躺在院子里的花树下晒太阳，偶尔他还能认出他，那时候的他十有八九会问：“奥列格，你二奶奶去哪了？”
　　已经习惯于这番对话的店主就会说：“她出门啦。”
　　“啊……出门了吗？”二爷爷会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奥列格就会看到这快要八十岁的老人露出气呼呼的神情，酸酸地瞅他，“哦，她都没跟我说。”
　　“她想给您一个惊喜。”店主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她不让我跟您说，我现在告诉您了，您可千万别跟二奶奶讲。”
　　老人这时候会露出期待的神色，能为了这个惊喜乖乖地在花树下晒一个下午的太阳。
　　然而这种事情说得多了奥列格也觉得对不住他，每次来这里都轻手轻脚的，生怕被二爷爷问起那所谓的惊喜。
　　但万幸的是，二爷爷从不往下问。
　　奥列格隐约觉得二爷爷是知道二奶奶已经不在了的事情的。

　　堂兄弟两个上了楼。
　　奥列格看了一圈：“姐呢？”
　　“阿芙罗拉手上的班级刚刚放学，正往回赶呢。”中年人接过奥列格手里的小盒子，放在厅里的桌上。
　　下一刻，其中一间房的大门便打开了，开门的是奥列格的大伯伊戈尔。
　　伊戈尔抄着棍子就往楼下蹿，一边蹿一边招呼他们：“丹尼斯、奥列格，快和我一起揍跑那些影视公司来的傻逼！”
　　作为二爷爷和二奶奶的儿子，伊戈尔怎么看都不像他们——他办事特别虎，对待同志跟春天一样温暖，对待敌人跟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虽然已经是个有名的画家了，可他依旧我行我素，路见不平提拳就揍，战斗民族的血液让他战无不胜，年轻时简直就是温哥华的街头一霸。
　　街头一霸都发话了，俩小辈自然得跟着老大哥往大门跑，可怜那影视公司派来的人还没按门铃呢就被老大哥的一杆棍阻在门口。
　　“都说过多少遍了不卖版权不拍电影！你们怎么还来？这里不欢迎你们！”年过半百的暴躁老大哥依旧和年轻时一样虎虎生威，他一个人守在门口简直就是一尊杀神。
　　“伊戈尔先生，您怎么知道安多米尔先生不乐意？我们是真的特别喜爱《席利乌斯》这个系列才再三过来寻求安多米尔先生的授权的，他的文字应该被更多人看见，以更多的形式流传下去——他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们一个机会？”领头的人的情绪也很激烈，“抱歉伊戈尔先生，我今天必须要见到安多米尔先生！”
　　双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马上就有要打起来的趋势，丹尼斯和奥列格已经在伊戈尔身后嘀咕着万一打起来他俩一人拉一个，不然这影视公司来的耿直青年得在医院躺半个月。
　　结果他们身后的大门开了。
　　开门的是《席利乌斯》系列的作者，真名为尤里·吉罗夫的安多米尔。
　　“《席利乌斯》的版权不会给出去的，你们请回吧。”
　　这是这些年尤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父亲！”伊戈尔扔了棍子就跑过去扶他，“您怎么起来了？这些杂鱼就交给我好了，我……”
　　尤里按下他的手，面向影视公司来的两位代表说道，而后转身向大门走去：“送客。”
　　丹尼斯和奥列格堵在门口礼貌地请客人离开，可领头的耿直青年不领情，他大声呼喊：“安多米尔先生，您就不再考虑一下吗！安多米尔先生！”
　　安多米尔先生往自家走去的脚步在此刻停住，他回身望向被阻在外面的两个人。
　　两人直觉有戏，纷纷抬起头用极其恳切的目光直视着《席利乌斯》的创造神：“安多米尔先生，您不想看到以您的小说为原本的电影在全世界放映的那一天吗？”
　　然而那位创造神垂下眼睫：“不——我写文章的目的从来不是这个。”
　　他抬起头，有些落寞地：“我只是想给我的阿尔尼尔讲个故事。”
　　扶着他的伊戈尔抬手捂住了脸，这个虎虎生威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在这一刻忽然苍老。
　　已经过去十年了，他还是记得——
　　在一个平凡的早晨，他的母亲倒下的瞬间。
　　女人的病来势汹汹，像是突发的急症，但医生们查不出什么，看着她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父亲把自己的稿件搬到病房，在陪护的同时赶起了稿子，他一边写一边念给她听，如同在与死神竞赛一样写得飞快。
　　在最后的那一天，他一边写一边念叨：“等一等阿尔尼尔，我马上就能写完了，你喜欢爱尔琳妮是不是？爱尔琳妮马上就能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了！阿尔尼尔你再多等我两天好不好？阿尔尼尔……”
　　他握着笔的手被女人枯瘦的手指挡住。
　　“好啦，最后陪陪我吧。”母亲这么说道，她吃力地抬着手轻抚他的脸颊，“尤拉奇卡，我想听你唱歌……”
　　父亲握住她的手掌勉力弯起唇角，那表情比哭还难看：“你想听什么？”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就……那首‘阳光照耀万物大地’吧。”
　　他抑制住泪水，拼尽全力地唱起来。

　　“阳光照耀万物大地，
　　“这片旷野是多么美丽。
　　“每当此时我都会想起你，
　　“我的爱人啊，你在哪里？”

　　“高高的山峰是你吗？
　　“蓝蓝的天空是你吗？
　　“清清的河水是你吗？
　　“漫山遍野的波斯菊是你吗？”

　　“我开始寻觅，不计代价，不问归期。
　　“我翻过最高的山，将呼唤传达至天际。
　　“我淌过最清的河，闻到波斯菊的香气。
　　“我的爱人啊，我找不到你，我所期盼的一切都在叹息中沉寂。”

　　“我在没有你的世界咀嚼回忆，
　　“回忆中的你为我拭干泪滴。
　　“我终于记起，
　　“你说，若有一日你将远行，你就住在我的心底，永不分离。”

　　压抑的哭声和破碎的呜咽足以让每一个听到这首歌的人潸然。
　　静默中，特里莎跟着他唱了起来，她唱道：
　　“若有一日我将远行，我就住在你的心底，永不分离。”
　　仿佛想到了令人高兴的往事，时年六十三岁的特里莎的脸上浮现出红晕，神态宛若一位年轻的少女。
　　她转头望向尤里，露出狡黠得像是偷到了鸡的狐狸的笑容：“我会我会尽我所能回到你身边——
　　“那个时候，你要认出我啊。”
　　心率检测仪发出尖锐的声响，显示屏上的折线渐渐变成一条死寂的直线。
　　她闭上眼睛。
　　尤里握紧她的手，跟过去的四十六年、一万六千五百五十天的清晨一样轻轻推了推她：“阿尔尼尔？”
　　这一次，她的眼睛没有睁开。
　　沉寂良久，男人蓦地发出一声啜泣：
　　“你真是个……冷血的女人。”
　　女人如同沉睡。
　　有水滴溅落在她不再年轻的脸庞上，那咸涩的水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去，浸透每一条被时光镌刻的皱纹。
　　女人依旧沉睡。

　　尤里拒绝了伊戈尔的搀扶，回到花园中的躺椅上。
　　今天的日光很好，花园中央的樱花树上的樱花都开了，密密麻麻地簇在一起，拢成粉色的云霞。
　　他刚躺上去，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就凑上来：“太爷爷。”
　　尤里偏头瞧去，在他身侧的是丹尼斯的女儿薇拉——似乎是之前门口的争执过于吵闹，她从楼上跑了下来。
　　他稍微使力抱起她，让她靠在他怀里。
　　外人眼里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老头倒是在面对薇拉的时候会出现以前温柔的样子。
　　伊戈尔的一双儿女都继承了他妻子的金发，倒是他的孙女拥有卷曲的漆黑发丝，看上去和以前的特里莎有点相似，只不过她没有特里莎的尖耳朵，也没有她的绿眼睛。
　　“太爷爷想等的人来了吗？”她仰头看头顶上开得灿烂的樱花，粉色的花瓣飘飘摇摇，落在她的鼻尖上。
　　尤里拈起那片花瓣，将其攥在手心：“还没有。”
　　“她什么时候会来？”
　　“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下一年。”
　　“……她还会来吗？”
　　“一定会的。”
　　她会回来，在这具身体走向永恒的安眠之前。
　　隐约感到一丝倦意的他闭上眼睛，薇拉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从他怀里跃下，跑出这座花园。
　　四围俱寂，落花无声。
　　一片花瓣随着风覆在老人的额上。
　　他动了动手指。
　　——这气息，这熟悉的气息？！
　　他想睁开眼睛，想知道面前存在的是不是同他想象中的一样——
　　仿佛有人正在他的额上印下一个吻。
　　手中的那片花瓣被风吹落在地，只是一个眨眼便乘着风飘摇而上，跨越千山。

《[天狼 sirius the jaeger]我家储备粮脑子有坑》
嫖尼桑的沙雕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