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的看门犬

　　“嗯……”我忽然感觉额头有点痒，拿手指抠了抠。林梅似乎也有些忍俊不禁：“不过爸爸拿了钱以后，照样在游乐园里扮小丑，还安排我扮成卖火柴的小女孩，让我拎着一个篮子，不过里面只装了几盒火柴啦，其他都是小饰品啊，花啊之类的，爸爸说他表演的时候，我就在观众席里窜来窜去，看到一男一女坐在一起就凑上去，盯着他们看，他们就会给我买。这样做不仅能赚到钱，爸爸也能看到我。甚至……兼职工作人员的爹爹也能看到我。”
　　“想得很周全……”
　　“嗯，但是爸爸没想到，他没有办法每时每刻都看着我，所以我被人带走的时候，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还是不说这个吧，还是继续说我爸爸和爹爹的故事好了。”
　　“好。”
　　“爸爸不肯听话，那边人很生气，就让游乐园老板辞退了爸爸，那个时候我又刚好丢了，爸爸拿了钱，据说也没有告诉爹爹，自己收拾了行李就走了，找我去了。”
　　“为什么不报警？”
　　“这个啊……爹爹告诉我说，我没户口，警察不保护没有公民身份的人。”
　　“……”
　　“爸爸他一路上经历了好多事情啊，不过那些事情我都是听爹爹给我讲的。爹爹说，我和爸爸都不见了的时候，他一时间整个人都是空白的。那个时候他呢正好要考研究生，他就去考了，也没有去找爸爸，他说他相信爸爸。可是我不相信他。”林梅瘪着嘴说道，“我知道孤独有多不好受，特别是孤独的前方还有……绝望的时候。”
　　我揉揉她的头发。
　　她点点头，示意我放心，又继续说道：“不过我爸爸很厉害，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爸爸，他呀，跟十几个人搏斗，还从他们之中逃脱了，他爬到过这个国家最高的塔楼，也去过那些最肮脏的地下街打过工，他可以完美伪装，避开城管到处派发寻人启事……神木哥哥你还跟我说过，我的爸爸翻过全世界的垃圾桶，以为我会被藏在哪个桶里，被淋了一头的可乐和芝士，可怜巴巴的……哈哈……我爸爸真是，想象力太丰富了。”
　　“啊，很多都是爹爹告诉我的，爸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爹爹他在考上研究生后，经常去找爸爸，另一个哥哥跟我说他俩就是那时候厮混出爱情的，以前都只是小打小闹。“
　　“另一个哥哥……”
　　“嗯嗯，反正我当时还有点生气，气我爸爸居然没有专心找我，还有心思谈恋爱，但后来也理解了，爸爸太孤独了，唯有信念，孤身一人肯定坚持不下去的。所以我还很欣慰，我想，有爹爹陪着爸爸，也挺好。”
　　“后来我才知道没那么简单，爸爸和爹爹在一起，还有个目的，是为了通过爹爹搭上警方的人，用各种方式去让警方的大人物同意出动警力去找我，爹爹说，爸爸当时自己都想卖了，被爹爹阻止了，我工作后才打听到，原来那时候，是爹爹把自己卖给警方做长期工，也就是二十年的特聘。”
　　“不过聘书还没下来呢，爸爸就跑了，爹爹说他那时候真是又急又气，不过我很开心，因为他带回来了神木哥哥。没有神木哥哥，爸爸就找不到我了。”
　　“是我找到了你？”
　　“嗯。”
　　“在哪儿？”
　　“在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间红砖头屋，屋子旁边有一条河流。”她垂眸，眼角那儿粘着珍珠泪，不肯掉下来，她微微地呼吸，嘴唇抿了又启，非常努力地让自己说道，“在河边，有一片荒草，那些草终年枯萎，像中了毒一样，春天来时长出的新叶，也都是枯死的模样。我……我记得当时我蹲在那里洗衣服，然后你……你就出现了。”
　　“我有个问题。”我打断她，“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巴别塔的？”
　　“六岁。”她回答道，“我进入电梯后就来到这里，那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出去了，因为我和父亲团聚了，在这里一起生活了两年，直到我被掳走。”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还在巴别塔里的？”我察觉到林梅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褪去脆弱的情绪，内里的她无比坚强，浑身散发着无懈可击的气场，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那段被掳走的历史并没有成为她的逆鳞，我继续追问下去于她而言也是不痛不痒的感觉。
　　“我的话……应该是被掳走的两年后吧，他们把我带到那个地方后，一直留在红砖屋里，使唤我干活，因为我很听话，他们也没有把我关在小黑屋里，有时还会让我出去河边洗衣服。唉我在说什么这些都是废话……发现的话，应该是那个什么墨教授来的时候吧。”
　　“墨教授？”我有点印象，似乎是什么G国超生物研究所的大人物，“一个老人？“
　　“我只记得他穿着一身白，头发和胡须也是白的，但是皮肤很黄很皱，笑起来有点恐怖。”林梅转动着眼珠子，回忆着说，“但毫无疑问，他腕上戴着手环，与我的一模一样。”
　　“所以你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仍在巴别塔的世界里，从未出去过。”
　　“而且我听到那个老头说，要想出去的话，只有找到神。”
　　我感到疑惑，发出一连串的问题：“那是他叫人掳走你的吗？如果是的话，原因又是什么？他知道你有手环吗？”
　　“嗯……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但他不知道我有手环。”
　　“？”
　　“因为我的手环，被我爸爸取下来，拿走了。”
　　我更是惊讶了，“手环是不可能取下来的。”
　　“可是我爸爸可以，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之前说你爸爸走了，去哪儿了？”
　　“哎呀！走了就是……去世了……死掉了。”林梅不耐地打了下我的肩膀，骨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我顿时口不能言，甚至想到一个可能，如果那是真的……
　　“你爸爸十年奔波可能不仅仅是为了找你。”我轻声呢喃道。
　　林梅似乎是没听到我的呢喃，又拍了我一下让我重复大声点，我摇摇头，低头思索，而后问她：“能不能带我去一个地方？”
　　她挑眉：“去那里？”
　　“嗯。”
　　“很远很远喔……”林梅舔了舔唇，小心说道，“可能会……回不来的。”
　　“嗯。“
　　“神木哥……”
　　“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呢？勇敢的小姐。”我学着话剧里的绅士，半跪在地上，朝她伸出手心。她无奈，却也欣然一笑，将手放进我的手心里，说好。
　　她的手很小，皮肤也保养的细嫩滑腻，但是骨节偏粗，这是长期的劳动而形成的不可逆的变形。我的心里微微刺痛，抬起头，脸上仍是笑容。
　　于是仅仅第二天，公主和她的伪骑士出发去了地狱。
　　路程也是艰辛。林梅说，那里是地图上都不曾标明的地方，无法导航，只能凭着她的记忆去寻。但她知道大体的位置。林梅顽皮地朝我吐了吐舌头，说道：“我们要去火车站，坐一天半的火车到达一个站点，在那个站点下车后，就在附近寻思着租一辆摩托车，我们骑车去找就行。”
　　“你后来去过吗？”
　　“嗯……我路过。”林梅一身速干紧身衣，外头套一件挡风的冲锋衣，她这件冲锋衣很奇特，外头两个拉链口袋，内衬还开了四个拉链口袋，她置备了两把瑞士军刀，两瓶防狼喷雾，还有些小包的创可贴消炎药，穿着应该挺重，但外表竟看不出来她身上装了这么些东西。我问她，过安检不怕被查吗，她信誓旦旦，拍胸称道：“不会的，我查过了，网友们说，上车前走人工通道，在工作人员搜身时给她看你的票，跟她说你要去那个地方，她就算搜出枪也不会说什么的。”
　　“这么松懈？不怕有劫匪说谎吗？”
　　“不怕，因为去那里的人统一坐在一个车厢，火车行过一站后那截车厢就会接上另一个车头，开往另一条轨道，期间不出意外，车不会停。”林梅往包里塞了几件衣服，都是速干衣和紧身保暖衣，长短袖都有，除了日常用品外，她还往包里塞了十米长的麻绳和一叠塑料袋，以及各种类型的药物，甚至救生衣都压缩了塞进去。
　　我见势忍不住劝留她：“妹妹，那个地方太凶险的话就不要去了吧？”
　　“不，哥，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打退堂鼓呢！”她叉着腰瞪着眼睛怒斥我，“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社会发展了，可能地方还是荒僻点，但是人可能已经不是那波人了呀！”
　　我是说你留下……而且不是那波人也可能是另一拨人，更重要的是，你看起来还是很怕的样子让我很担心……等等这些话，我都咽下去了。对于现在的公主来说，过去的地狱停留在过去，而她要去的，只是一个有些荒僻的村落罢了。
　　我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眼睛，暗暗祈祷这一切将不会是我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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