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得还

　　江锦龙的生活里没什么烦心事儿，除开此刻，江爸爸把鱼烧糊了，这确实有点棘手。
　　房子里都是糊味儿，鱼皮和鱼肉黏在锅上恐怕得多泡一会儿，关键是他爸托大只准备了这么一道菜，里边料是放了不少，可惜都糊做一团。
　　他们一家似乎多少都有点粗心又鲁莽的基因。
　　“我出去了！”他胡乱喊了一声，走了。
　　暑期漫漫，他找了个粥店打工，想攒点钱入个xbox。
　　“好好！”江爸爸还死盯着手机，不知道想怎么拯救这条鱼。
　　今天帮人替班，得折腾到晚上，晚饭到夜宵之间得补熬一桶粥。他第一回接手熬粥的活儿，倒水放料都小心翼翼的。一头大汗折腾完了，出来就看到了罗至福和他的少年军团。
　　“哥哥，给我点儿糖呗。”大家乱七八糟地点完单，落在最后的一个炸毛小孩儿笑嘻嘻地跟他说。
　　长夜漫漫，他决定观察一下这群人来消遣。
　　观察来，观察去，大概是炸毛小孩儿发型太显眼，像是给自己脑袋顶上加了个感叹号，多半时间他倒是只在瞥他了。
　　“哥，”他观察到小孩儿砸了咂嘴，犹豫了很久，又拎着碗跑来找他了，“再给点儿糖呗。”
　　真是个小孩儿，江锦龙心想。
　　“阿三，给我再要个皮蛋粥。”那边儿一个胖子吼道。
　　江锦龙干脆把糖罐拿给了小孩儿——他现在知道了他叫阿三。阿三笑嘻嘻捣了两下碗，把袖子拉到手心缩着胳膊端着皮蛋瘦肉粥回去了。
　　少年军团那天盯梢盯得太晚，罗至福养生到走火入魔，死活不愿意去烧烤摊，反而把一帮半大孩子拉来了养生粥铺。
　　“夜宵去喝粥，能活九十九。”他严肃地讲。“夜宵吃烧烤，保准肾不好。”
　　“肾是干啥的啊，罗哥？”有人问。
　　“排毒，把你脑子里的毒都排出去，让你不那么傻。”罗至福顺溜地回答。
　　大家哄然大笑。
　　江锦龙也跟着小小地笑了，他自然知道肾是干嘛用的，看了看一溜儿的粥桶，怡然自得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想必自己的肾一定强劲有力。
　　有些事儿，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催生出莫名其妙的缘分来了，江锦龙也就是这么着和罗至福与他的少年军团，也和那个爱在粥里加糖的小子脸熟了。
　　有一回，阿三大半夜的自己跑过来喝粥。
　　那天江锦龙看了电视节目上说的生滚粥，趁着店里没别人，自己腌了一小把白米，取了个小煲煮粥，阿三来的时候小煲刚开锅，阿三好奇，生等了一个半小时，一边儿东摸摸，西看看。
　　“这个红的米是啥？”
　　“糙米。”
　　“哦……不是加了草莓酱啊。”阿三满心遗憾地感叹。“这个三角米是啥？”
　　“荞麦，没加果酱。”
　　“这个也是糙米吗？看着瘦点儿啊。”
　　“是燕麦。”
　　“这些煮出来有白粥好吃吗？”阿三皱着眉头问，这么多花花绿绿的米，他都看晕了。
　　“有的人喜欢。”江锦龙温和地答。
　　“你是大学生吗大哥？”阿三的好奇心忽然从米转移到了人身上。
　　“我高二。”
　　“高中生！”阿三悚然一惊。“真不像啊，大家都说大学生有文化有素质，我认识的高中生都又傻又凶……你真不是大学生？”
　　……这个小孩儿是不是有点傻气，江锦龙有点忧虑。
　　慢火煲出来的白粥果然不是大路货，阿三边吃边晃，浑身就透着一个喜滋滋。
　　“你真不是一般的高中生啊。”他感叹。
　　出于这样的敬意，他似乎觉得阿三这个诨名不适合出现在和这名文雅的高中生的交往中，于是郑重其事地和对方交换了姓名，恰好江锦龙尊重所有年龄层的郑重其事。显然，得到郑重其事的回馈令小孩儿十分满意。
　　他又给小孩儿加了个煎蛋，然后成了李令言的大哥。
　　“那个秃头是你亲戚？”他们边喝粥边闲扯，小令言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混社会的远大志向说了个底儿掉。
　　起初，他是被小混混勒索的对象。
　　头一回，他急着回家，顺手塞给对方十块钱，然后就跑了，班上的大萌也在对方阵营，对方说“小傻子借点钱花”的时候他还以为真是要借钱。
　　第二回，他逃课了，在街上晃荡，大萌又带着人劫他，他一本正经要债，大萌要揍他，反被他揍了一顿。
　　“现在想想，”已经初三的李令言深沉地感慨， “初一那时候真是挺蠢的啊。”
　　江锦龙一口鸡蛋黄噎在喉咙边儿。
　　后来他就入伙了，和大萌强子一起整天琢磨怎么干坏事儿，再后来意外认识了顺手“借”走他们摩托车追债又被他们追回来的罗至福，并且发明了戏剧讨债法，成功入伙成为机动讨债专员。
　　江锦龙觉得李令言可能是语文不好，明明是电视剧般的情节，但是描述细节毫不生动，要么就是没把这些事儿当回事儿，仿佛自己真是个社会人儿了。
　　“要把自己放在情境中，才能感受对方那种被欠钱的痛不欲生的感情。”李令言这会儿正大幅讲述着自己所创的戏剧讨债法，列举了颇多实例和扮演细节。
　　江锦龙这会儿又觉得李令言像个语文课代表，成语用得贼溜。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孩儿，他想。他不太认识别的初中生，自己的初中好像过得没这么波澜壮阔。
　　李令言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讲着“装儿子秘诀”：“叫爸要顺口，就得多练，我现在已经能见谁都叫爸爸了。”
　　说着，他对着碗里的最后一勺粥，带着颤音深情地道：“爸……爸！”
　　说完嗷呜一口吃干净了。
　　江锦龙被逗得笑成筛糠样儿，一个劲儿抖啊抖。
　　粥吃干净了，李令言也没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反而又在店里东瞅瞅西看看起来，他有点局促，但又很坚决。江锦龙猜想多半是跟家里人闹矛盾了吧，要不就是半夜跑出来打游戏没钱了又饿了，他克制住自己的思路不往那些狗血剧情上溜，犹豫着要不要问一问关怀一下。
　　“李令言。”
　　“哎龙哥！”李令言应得顺口。
　　自己这名儿恐怕比他更适合混社会，江锦龙失笑。他没弟弟，也不太有跟小屁孩儿相处的经验，李令言干着讨债这么凶恶的事儿，但除了发型，看着倒是乖乖的没什么杀伤力。
　　他上手呼啦一圈对着那个爆炸头就是一顿乱揉，把李令言揉得嗷呼嘿，一幅你是我大哥你随便上手我还能怎么着忍辱负重呗的神情。
　　“晚上没地儿待？跟我回家去？”
　　李令言眼神一亮，他不是没地儿待，半夜醒来家里没人，黑漆漆的他不想待。也不爱玩游戏，不想去网吧刷夜，这个高中生固定来这儿打工，说话和和气气的，想必不是什么坏人，还会煲粥，味道还跟他妈做的有点儿像。
　　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的阿三哥，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时候还是个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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