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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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决裂


      漫天纸钱如飞雪,随风飘舞。仰面凝视着它们,我的灵魂深处仿佛也下了一场雪,洁白的、冰冷的、闪烁着死亡幽光的的雪。于是在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死去了,平静而无声地死去,被冰雪埋葬了。

      灵船顺着滚滚东逝的江水一路而下,沿江驻守的将领们皆默默加入送丧的行列,送他们的大都督魂归吴地。片片白帆,就这样与绵绵无尽的哀伤一起,铺陈在千里归途上,慢慢地,一直绵延到天边。

      船到芜湖时我看到了权,苍茫晦暗的天穹下,他一身素服地立于风中。跋涉四百里,他亲自来此迎灵,可漫天纸钱摇落成雪幕,横亘在我和他之间,我看不清他的脸。

      然后天黑了,天亮了;天亮了,天又黑了。阊门外,小乔全身洁白,恍如飘浮在月亮旁的一朵云。吴县夜空上的繁星一闪一闪,仿佛挂在她美丽脸庞上的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有人在抚棺痛哭——王渊的遗孀,抚着她亡夫的棺木,在失声痛哭。有人告诉她,她的丈夫是因为没能救活周都督,负疚自责之下刎颈自尽了。是,他们是这样告诉她的,于是在周围人啧啧称叹和哀哀惋惜的议论声中,她失声痛哭。漠然从她身边走过,我感到我的灵魂深处,真的有什么东西死去,被冰雪埋葬了。

      全城大恸,悲伤像雾一样袅袅浮上吴县的夜空,慢慢笼罩了整个城市。路长,夜长,踽踽独行于城中,我看不清前方的家。

      “来人,掌灯。”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吴侯府大堂中回荡。一名来不及掩去悲伤的侍女赶来,随着她点燃第一盏灯,一只橘红色的眼睛亮起来,幽幽地窥探这人世。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我忽地恐惧起来,当她走向第四盏灯时,我颤栗着命她停下,退出去,然后我一个人,茫然四顾。

      “将军承父兄余资,兼六郡之众,兵精粮多,将士用命,铸山为铜,煮海为盐,境内富饶,人不思乱,泛舟举帆,朝发夕到,士风劲勇,所向无敌。将军有何逼迫,而欲送质?”

      “曹操虽讬名汉相,其实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操自送死,而可迎之邪?”

      “今曹操新折衄,方忧在腹心,未能与将军连兵相事也。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

      多少次,他站在这里,铿锵清越的声音响彻在这间大堂中,令人热血沸腾。而今,只有夜风萧萧刮过地面,我的心中,一片空茫。

      一直走到最里面,我迈上两级台阶,在属于吴侯的位置旁边坐下来,等待着。却说不清自己想要等待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当权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一步步向我走近。

      外面夜色浓重,隔着一道敞开的门,三盏灯火在风中摇曳着,照亮大堂入门处的地方。隐没在最深处的幽暗中,我看着权一步步走近,看着他的脸由幽暗到清晰,再一点一点没入幽暗。——我想要看清楚他,却鼓不起勇气点亮所有的灯。

      “你应该去休息。”

      在我前方十步远的地方,他停下来。幽暗中,我们彼此对视。

      “你想策哥哥么?不知不觉,他已故去十年了……”

      “你应该去休息,你看上去很不好。”

      “十年,一晃已经十年了!十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多少人来了,多少人去了,来来去去,聚聚散散,有时候我觉得就像一场梦一样。甚至就连此刻,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不大敢确定面前的你是不是真实的,这会不会也是一场梦……”

      “我知道你很难过,”他的声音蓦地低下来,“人生有死,非人力所能掌控,更非悲伤可以挽回。还望你节哀。”

      “非人力可以掌控……”低低重复着这几个字,不知怎么我就笑了出来。站起身,我从属于他的位置旁走下来,走下两级台阶,平视着他,“那么你呢,权哥哥?你难过么?还是你根本就……如释重负?”

      “你说什么?!”目光骤然相击,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幽暗中,他一双眼睛闪着凛冽的光,令人倍感压迫。我丝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良久,终于是他别过脸去,双唇抿成铁一般的线条。

      慢慢咬住下唇,我亦转开视线,举目望向门外漆黑的天幕:

      “当年策哥哥猝然离世,留给你的,是怎样一个艰难的局面啊!——曹操、刘表虎视在外,庐江李术为乱在内;深险之地犹未尽从,各方豪强蠢蠢欲动。张昭说彼时奸宄竞逐,豺狼满道,当真毫不夸张。而最令人齿冷者,莫过于我孙氏宗族内部,竟也有人因丧发难,图谋不轨。好在最终一切都平息下来了,可对你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那一年你不过十九岁而已,可你面对着的,是资深望重的父亲旧部,是年盛势强的长兄故臣,是疑虑重重的宾旅之士,是阳奉阴违的本土豪族。十年来,你过的其实是一种刀尖儿上行走的日子。而我知道,十年来,你其实走得很辛苦……”

      蓦然一阵酸楚直冲鼻端,然而我只是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刀尖儿上行走,拿捏的就是一个平衡!十年来,对国、对府、对臣、对民甚至对你的女人们,你都一直努力在维系着这种平衡。十年前你初莅位时,张昭是受命辅臣,身居长史之职而综理庶务多年,实乃江东之望;周瑜以中护军职典戎选、统督诸将,若非他将兵赴丧,则无以震慑四方豪强,迅速稳定大局。于是你以他二人共掌众事,互相制衡,终于赢得了江东八年的稳定与繁荣,直到赤壁之战。赤壁之战的辉煌胜利令战前主降的张昭声望大跌,我猜这么多年来你一定是受够了他的坏脾气,他厌恶鲁肃的为人,说鲁肃年少粗疏、谦下不足、不可重用,赤壁大胜后鲁肃先期返还,你偏偏大请诸将,持鞍下马相迎,倒像是故意给他难堪一般。这还不算,之后你征战合肥,又命张昭别讨匡奇,他何曾独自领兵过?结果可想而知。事情发展到这里,你满意了么,权哥哥?你满意了么?”

      一片幽暗中,我再度捕捉到权的眼睛:

      “不,你还不满意!张昭的声望虽跌落至谷底,但此消彼长,周瑜的声望正如日中天!想周瑜摧曹操、走曹仁、定南郡、拓荆州,华夏是震,海内侧目!无论你承认与否,周瑜的声望已远超于你。并且不仅仅是声望,大半个荆州,实际上已置于他的掌控之下!而身为吴主的你,也才不过据有大半个扬州!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你环顾四周,你发现自已已经找不出一个人来制衡他了。如果说赤壁之战时,程普还能勉强充当这个角色,可当南郡之战结束,你发现就连程普也被他‘收伏’了——‘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哈哈,多么讽刺,多么可怕!”

      我大声笑着,一股锥心的痛,却在顿挫着我的魂:

      “最终,你把目光瞄向了与他同在荆州、并且始终觊觎着荆州的刘备,为此,甚至不惜拿我作棋子,牺牲我的终身……”我一瞬不瞬地盯住权的眼睛,“你敢说,不是这样么?……你敢说,你拉拢刘备,单单只是为了对抗曹操么?”

      权慢慢闭上了眼睛:“我对不住你……”

      “你对不住我?你对不住我什么?将我嫁给刘备?……惟此而已么?!”

      眼前蓦地模糊了,数天来一直被我强行压制在心底的哀恸终于化作两汪咸涩的泪,慢慢盈满我的眼眶。拼命仰着头,我却不肯让它们流下来:

      “明知前方是一团燃烧的烈焰,我依然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就像飞蛾一般,心甘情愿地充当被利用的工具……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是为了什么!”

      汹涌的痛,伴着嘶声喊出的这句话冲破支离的隘口,鲜血淋漓:

      “你和他,你们能够相安无事,我之所求,惟此而已……惟此而已!可为什么,就连我唯一的希冀与支撑你都要击碎,如此残忍地击碎……为什么?!”

      霍然睁目,权的目光直直朝我射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话音未落,随着一件物事猝不及防地亮在他眼前,那两道凛冽的目光,乍然晃动了一下。

      死寂,像一道黑色绞索,霎那间套住颈项。

      窒息。

      直直伸着右臂,我举着那件物事,一步一步迫近他,一步一步迫近真相——幻象?

      “我最初看见这件东西,是在徐嫣房中。彼时正是赤壁开战前夕,整个江东愁云惨雾,晦暗不明。徐嫣握着这件东西,说,万一战败你遭遇不测,她就喝下它,随你而去……”

      幽暗中,手中那枚小小的、天青色的琉璃瓶映着前方点点烛火,流光熠熠。瓶中液体倏尔晃动,恍若刀尖儿亮了亮,又准又狠地插入我心窝。

      “‘慢药,无色,无味;杀人,无觉,无形。’——这东西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周瑜‘病殁’当夜,当我看到这件东西被王渊遗落在坐席上时,那一瞬间,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微微偏着头,我回手将那瓶液体举至自己面前,就那样木然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许久,一丝惨伤冷笑,缓缓自唇边逸出:

      “王渊,他到底是个医者,活人尚可,杀人,他真的不在行。其实我早该意识到什么的,那一天,自始至终,他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否则,何至于将这样‘致命’的东西遗落在坐席上?……是的,我早该有所怀疑的!不过,即便我早早起疑,会否仍旧来不及?这是慢药,指使他投毒的人,应该早早便打定了主意的。你说是不是……权哥哥?”

      瞳孔倏缩,权冷冷凝视着我,这一刻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而他的目光如此之冷,几乎要将我冰冻住。然而他再怎样强自镇定,有那么一刻,我还是看到一抹惊疑不定的光,自他眸底深处一闪而过。

      “为了一探究竟,我紧随其后,起身离席。然后在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我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我问了他几句话,他答了我几句话,然后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最后向前迈进一步,略低首,我把脸缓缓凑近权,一直凑到他耳畔,然后极轻极轻地,用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畔低低地、沙哑地道:

      “我用匕首,抹断了他的喉咙。灭口,为你……”

      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权浑身剧震着后退了一步,张目凝视着我!

      缓缓抬眸,我缓缓扬唇笑出一抹凄迷:“他说,是你让他做的。——王渊说,指使他给周瑜投毒的人……是你。”

      “砰”的一声,琉璃瓶自手中滑落,跌在冰冷的地砖上,粉身碎骨。权的胸口,终于急剧起伏——

      “我有什么理由……”

      “是啊,你有什么理由必欲置周瑜于死地?我也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咆哮着打断他,我眼中喷射出哀绝的怒焰,“可王渊又有什么理由诬陷你?他是你的亲信,是被你派来周瑜身边的,不是么?!刀架在脖子上,生死攸关之际,他又有何胆量敢在我——你唯一的妹妹面前诬陷你——我们的吴主至尊?!”

      一滴泪滚落至腮边,被我扬手抹去:“你要我嫁给刘备,好,我嫁,一面帮你笼络他,以制衡周瑜,一面帮你监控他,使他又处于我的制衡下。——不是挺好的么,一切不都挺好的么?何况曹操在北,疆场未静,还远未到鸟尽弓藏的时候,你何以自断股肱,自坏前途,我想不通,我确实想不通!可当我手中的匕首划过王渊的喉咙,一注温热的血顺着他颈前刀口不受控制地溅入我眼中时,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为权臣者就好比利刃,光芒照人,却也锋芒灼人。为君者当然乐于利刃在手,摧坚斩敌,可前提是,这柄利刃,必须可控。一旦其不可控,伤人之后亦会自伤,股肱之臣变作心膂之患,则毋宁折断之……”

      斜睨着木然僵立如石像一般的权,我扬起头,咬牙冷笑:

      “拓定荆州,他已然是功高震主,若再收取益州,教你这做主君的,何以自处?说到底还是他错了,他错就错在,不该试图打破这死水一般的平衡去开拓什么益州,而让人心生疑忌。他错就错在,不该坚持什么梦想,而应当像这世间大多数庸碌的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梦想陷落在黑暗的沼泽中,下沉,无声无息地下沉……是的,错的是他,不是你,不是你……”

      “不会再有一个英才卓砾的雄烈统帅,言议英发地为你勾画出一幅叫作‘天下’的图卷,令你热血沸腾了……”

      “你的战马旁,不会再有一个兄长般的柱石之臣紧紧相随,为你殚精竭智,任你拳拳相依了……”

      “群臣计议时,你再也不能用‘公瑾所言,甚与孤合,此天以君授孤也’作为最后力排众议的借口了……”

      缓缓前行,每踏出一步,都像在将已然长满于骨血中的某些东西生生抽离。直到跨出大堂的门,破开云雾的月亮洒下一束清冷的光,猝然洒了我满身,我回过头,却发现权的脸上,满是晶亮的泪滴……

      “你去哪儿?”他蓦然高声问。

      “回家。”

      “这就是你的家!”

      慢慢咬住下唇,我凄清一笑:

      “不再是了。”决然转身的一刹那,却终于泪流满面……

      “你不留下来参加他的葬礼么?”

      拔足而去,权的声音风一样追上来。仰起头,我最后看一眼吴县的夜空,答:

      “不了……”

      天太黑,掩住一切真相。风太狂,吹散一切过往。

      独立船头,我仰面阖目,一任湿冷的江风刺割肌骨,麻木住痛楚。

      长夜冥冥,四野茫茫,这浮生之河,终是一个人泅渡……

      叫开公安紧闭的城门时,是不知道几天后的午夜。左将军府大门洞开,低头裹紧斗篷,我疾步穿过迎候的众人,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房中。跨入院门的一刹那,一束暗暗漫盈着一股无形压力的目光,却骤然自头顶,将我整个人罩定。

      抬首,对视——静静立于阶上,刘备双手交叠在身前,静静注视着我。漠然移开目光,就在那股压力无声无形的笼罩下,我一步一步前行,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直到即将与刘备擦身而过,我停下来,伫立于他身侧:

      “我想另筑一座城。”低低地,我说。

      良久低首,他像是自嘲、又像是叹息般地自鼻腔中发出极轻微的“哧”的一声,然后低低地:

      “好。”

      反手关上房门,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门上,我终于一寸一寸矮下去。然后眼前,蓦地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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