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五十八章背叛


      我一个人,一个人乘一叶孤舟,在长江的激流中载沉载浮。

      江水是红色的,黑色的风中,流动着白色的哀歌。

      冷,那么冷,风刮起湿淋淋的水雾扑面而来,寒气刺入肌骨,如藤蔓般慢慢长满四肢百骸,我快被冻僵了。

      前方出现了一盏灯火,橘红色的光,那么温暖。我努力靠上去,那盏灯却开始向远处飘移,我追着它,追上岸,追过一条狭长的小路,一直追到一所高轩广庭的宅院前——那么熟悉,沉埋在记忆深处二十年之久的熟悉。

      我举步迈进大门——

      啊!是他们!

      庭院中,是翊和匡在相对击剑,策皱着眉头走上去:“哎呀呀,这样不对,不对!来,把剑给我,看我的!”

      剑气惊起片片落花,不远处的流苏树下,是周瑜在朗声叫好,袁聆坐于他身侧,流光溢彩而沉静端庄。

      “好了,歇歇吧!”

      廊下转出母亲的身影,含笑端着一盘点心:“阿策,你父亲来信了,快给弟妹们念念吧。”

      倏忽间眼眶中已蓄满热泪——

      “母亲!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好想你!”

      “策哥哥、瑜哥哥、聆姐姐,我在这儿啊,我在这里!”

      伸出手,我拔足奔向他们,可蓦然之间,不知从哪里涌出成群结队的人来,他们排成密密的人墙,如黑色海潮般一波一波朝我涌来,一步一步推着我后退。

      “你们是谁?你们干什么?走开,都走开!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我大声冲他们叫喊,可没有用。

      我哭泣,我绝叫,我挣扎着想要冲破他们,完全没有用!

      然后我发现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那一张一张的脸,全都蒙着一层灰色的光晕,冷冷地模糊不清。我只能任由他们死死裹挟着后退,曾经的美好时光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回不去。挣不脱,逃不掉,眼睁睁,撕心裂肺的绝望……

      “啊!”

      后退中我撞上了一个人的身体,猛回头却发现是权,他拉住我手腕:

      “走,去参加他的葬礼。”

      “不!”我惊恐地摔脱他的手,凝视着他同样模糊不清的面容——我不去,我不要去参加什么葬礼。我不要看到一个曾经那么灼热的生命变成冰冷的尸体僵硬地躺在我面前,我不要看着我在心底爱了整整二十年的人随着一具黑沉沉的棺木被永远地沉埋于地底……我为什么要去看这些?不,我不要看,我不看……只要我看不到这一切,对我来说,他就还活着,或许某一天我会在一个遥远的、美丽的地方遇见他,然后我会走上前去对他说:“哈,原来你在这里……”

      “是你杀了他!”

      恍如一道惊雷炸响在耳畔,一束光骤然照亮一个人的脸——

      王渊以手指权,一步步逼近,继而又转向我:

      “是吴侯!是吴侯!是吴侯!是吴侯!是吴侯!……”

      仿佛毒箭自他口中一支接一支地射出,这三个字不断在我耳畔回响,我摇头,用力捂住耳朵,倏忽间,它们却聚合成一把匕首朝我胸口飞来,凌厉无匹地分开我的血肉直直钉上我的心脏!

      ——疼啊!疼!

      锥心的剧痛中,我颤抖着拔出匕首猛地抹向王渊的喉咙——

      “你闭嘴!”

      温热的血喷溅而出,喷入我的眼睛又汩汩流入江水。

      江水红了,血一样红——火一样红,火在烧。

      烈焰吞噬着一切,然后把我也点燃了,我被点燃了!我在燃烧!

      “尚香,尚香!……”

      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我用力抬了抬眼皮却也只能从极细的缝隙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刘备……

      怎么会是刘备呢?我不禁感到奇怪,他怎么会在我身边?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我怎么就来到这个地方了呢?

      有人捏住我的下颌,掰开我的牙关,一道苦涩的液体滚入我喉口。

      呀!真苦……

      晨,昏,日,夜。

      我有时能感受到阳光在我身上一寸寸游走,有时什么也感觉不到。有时似乎听到熟悉的不熟悉的说话声,可隔了一会儿又重新陷入一片死亡般的寂静。额头是热的,手是冷的;眼泪是热的,心是冷的……我的灵魂龟缩在躯壳中反复回溯着过往,我的躯壳则挣扎在现实中时而如临火海,时而如坠冰窖。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于是我的灵魂与躯壳便同时坠入到更深更沉的梦境中……

      我病倒了,我渐渐意识到。然后我模糊地想起许多年前,我也曾经这样病倒过。同样是在冰与火之间挣扎,那一次我拉住他衣袖,虚弱地哭泣:

      “瑜哥哥,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去过雒阳呢……”

      我没有死,可永远不会再有什么雒阳了,永远不会再有了……梦想已经死去,随着他一起,永远地死去了。只有我还活着,并且终将醒来,逃无可逃。

      缓缓睁开眼,大约处于黑暗中太久,触目所及,只是片片白色的光斑。

      “郡主!……郡主你醒了!来人,来人啊!”

      耳边传来一个又哭又笑的声音——是阿青,我慢慢分辨出来。然后是一片杂沓的脚步声,一群忙乱的身影在我眼前晃。有人在替我诊脉,再度疲惫地闭起双眼,直到所有的纷乱退去,我听到一个人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尚香——”

      悠长的一刻,我闭着眼睛,未作出任何反应。

      一切如凝固般无声,一切无声凝固。

      可真能逃避么?我想不能。一如我终究会醒来,一切终究无法逃避……

      慢慢抬起眼帘,我将视线缓缓落到刘备脸上。

      “你终于醒了。”

      这一刻,他目中竟真的盛满关切。我茫然看着他,然后,就在他伸手想要捋去黏在我额头上的一绺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时,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开窗。”我开口,声音低哑。

      微有一滞,他转首吩咐侍女:“快,把窗户打开。”

      一缕微风夹杂着清寒的花香扑面而来,目光越过刘备,我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前枯瘦枝干上点点淡黄色的小花——腊梅都开了,原来已是十二月了……

      “你才刚刚醒转,当心着凉,还是……”

      “新城筑好了么?”似全然未听见他的话,双目依然盯着那株腊梅,我问。

      一切再度无声凝固,就这样一直过了许久,刘备垂下眼帘道:“筑好了。”

      荆州,终是易手了。

      还有什么能阻止刘备呢?自周瑜离去的那一刻起,一切已成定局。

      “我江东将士浴血一载,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么?”

      有淡雪飘下,落在阿青潮湿的睫毛上,凝成冰晶。

      站在高岗上,我默默望着自江陵撤出的江东军缓缓行进在苍茫大江上,渐行渐远,雪幕中终至模糊。

      我维持着淡漠的表情,然而我的心,在滴血……

      烛光闪动,跳跃在酒杯中,酒水晃了晃,漾起金色的光泽。

      新城新宅中,我与刘备对坐共饮,一同“庆贺”我的乔迁之喜。

      双手捧杯至他面前,他一瞬间的犹豫,未曾逃过我的眼。

      “怎么,夫君担心这酒里有毒?”

      垂目一笑,他答得坦诚:“时移势易,今已非昨。我知道对于我得荆州之事,夫人并非乐见其成。”

      “哈哈——”高声大笑,我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他一亮杯底,“放心,没毒。”

      尴尬的笑声中,我再斟一杯捧至他面前:“听说夫君当年兵败广陵,饥饿困踧之下,曾以人肉为食?”

      “是。”

      “好吃么?”

      “是酸的。”

      我连斟三杯,他一一饮尽,双颊上便挂了红。

      “好烈的酒,”抬手抹了一下嘴角,他挑眉看我,“就跟夫人的性子一样……”

      见我别过脸去不予理睬,他轻笑着游目四顾,继而长长叹息一声:“自今以后,夫人真的要别居于这新城之中么?”

      闻言我淡淡冷笑:“对夫君来说,这难道不是好事么?从此,你再也不必担心我会随时随地向你投毒了。”

      “夫人说笑了!”摆手苦笑,刘备执壶自斟一杯,仰首一饮而尽,“想我刘备何德何能,得与夫人共结连理。夫人有男子胸襟,又值如花妙龄,若说刘备无爱慕之心,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争奈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如今夫人更决然弃我别居,纵使荆州在手,细思终是无趣。”

      “真教人感动!”嗤地笑出声,我不由向刘备举杯致意,“我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不理会我的揶揄,含笑尽了杯中酒,刘备复连饮数杯,再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神终于开始有些迷乱。

      “夫人!”他蓦地攥住我的手,眉峰微微挑起,“其实我知道,夫人心中,一直另有其人……”

      猛地甩脱他,我警惕地看着他,而他一点一点笑起来:“夫人何必如此紧张?有道是酒后吐真言,今天,我不过是想同夫人说几句心里话而已。今天不说,以后怕就没机会说了,是不是?”

      像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再度举杯敬我,饮尽后他仰起头,长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既然夫人不悦,那就换个话题,说说已故周太守,好么?”目光再度凝定我,他扬起唇角无声地笑。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樊口,尚未照面,他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身负军任,不可擅离职守。豫州傥能屈威,诚副其所望。’彼时云长、益德都觉得其人未免太过无礼,但我还是遵从了他,主动去见了他。及至见到他本人,那一刻——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我想有些人,大概天生就是用来被倾慕的。说来也真是奇怪,整整两年过去了,那一天的情景却始终历历在目。我问他战卒有几,他答:‘三万人。’我说太少了,他说:‘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此自足用,豫州但观瑜破之!’我想我今生都不会忘记他说这句话时那睥睨一切的神情。我当时真是又愧又喜,以为破曹有望,可当我冷静下来,又不由生出一些担心:这个年轻人未免太过狂傲,他真有如此本领么?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狂得有根基,傲得有资本!我心服口服。”

      兀自又斟了一杯酒,刘备却不马上饮下,而是以手慢慢转动着酒杯:“我想,我甚至都有一点嫉妒他了。他的出身,他的风姿,他的才华,他的功绩……他打败了曹孟德,哈,他打败了曹孟德!我半生都在与后者周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然而他打败了他!尤其是,他还那么年轻,年轻得一塌糊涂!教人如何不嫉妒?我相信就连曹孟德也是一样的,不然他怎会酸溜溜地写信给你兄长说什么‘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真笑煞人也!当然了,曹孟德做事的目的从来不单纯,他也是看准了周公瑾一战成名,功高震主,你兄长心中必然有所波动,才推波助澜,有意——”

      蓦地顿住,他抬手掩了口:“哎呀呀,该死该死,备失言了!”

      慢慢垂下眼帘,我咬牙笑着:“‘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想必夫君你也是失言咯?曹孟德与夫君你,一个是旁敲侧击,一个是直切要害,一丘之貉,谁嫌弃谁啊?”

      “夫人总是这般不留情面!”刘备闻言不禁摇头苦笑,“也罢,备自罚三杯。”

      倏忽饮尽,他拿眼觑着我,缓缓凑近,声音暧昧近乎耳语:“不过夫人刚刚似乎也承认了,那确乎是尊兄的要害之处——是不是?”

      勃然变色,我死死盯着他,而他悍然与我对视着,丝毫不退让。

      “不过我可以告诉夫人的是,换作是我也是一样的。处在那个位置上,谁都一样,都是一丘之貉!”

      霍地站起身,许是动作过猛,许是真的醉了,只见刘备身子晃了晃,顷刻间又跌坐回去。而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心间尚未愈合的伤口就这样被他再度撕裂开来,倏忽间鲜血淋漓。

      “子龙将军在外面么?”深吸一口气,我大声道,“左将军醉了,请扶他回去吧!”

      “慢着!谁说我醉了?我没醉!”

      猛一振臂,刘备整个人都重心不稳地俯伏在几案上。趴在上面喘息良久,他支起一臂扶住额头,抬起眼皮,斜斜凝视着我:“夫人就那么厌恶刘备么?”

      慢慢挑起唇角,他自嘲般地一点一点笑出来:“夫人厌恶刘备,已丝毫不加掩饰!”

      侧首避开他的目光,我慢慢闭上眼睛。

      “不过这也不能怪夫人,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

      一拳击在几案上,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像笑又像哭:“那一年,我与刘景升也是这般对坐共饮,期间我忍不住发出髀肉复生之叹,泪流满面。日月若驰,老之将至,而功业不建,谁能体会我心中的痛苦!”

      复猛击几案,只听“当”的一声,一只青瓷耳杯被他生生击碎。瓷器的断口割破他手掌,伤口并不深,可鲜红的血珠还是迅速涌了出来。

      “你……”

      下意识地伸手去探他的手,却被他一下子反手握住。我挣扎着想要甩脱,而他非但不肯放松,反而越握越紧,竟像要将我的手揉入他掌中一般。

      “就算业已别居,可目下你还是我刘备的夫人呢,让我握握,握握……”

      身体向前倾倒,他再度俯伏在几案上,声音模糊恍若呓语:“夫人啊,夫人!你可知刘备半生颠沛流离,这心中有多苦么?公孙瓒,田楷,陶谦,吕布,曹操,袁绍,刘表……半生寄人篱下,半生受尽白眼!我是真的嫉妒那周公瑾啊,他什么都有了,名门之后,天纵之才,少年得志,纵横如意。而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一腔的理想和抱负,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在困厄和迷茫中苦苦挣扎,挣扎,挣扎……一年,两年,十年,几十年……”

      从两臂间——像是从一方痛苦的深潭中抬起头,他强睁一双醉眼,凄凄地笑:“夫人曾经规劝刘备,说刘备已届知天命之年,当激流勇退,安享富贵尊荣……是啊,五十岁了,我已经五十岁了!人生已过大半,我应当像这世间大多数的人一样,不折腾了,认命了!是啊,是啊!我的确这样想过,你知道么夫人,我真的曾经这样想过!那就是与夫人在秣陵小住之时,那一日我同子敬游玩归来,许是半生戎马难得享乐,许是彼时前途太过凶险,我望着夫人在大门外迎接我的身影,感动之余,那一刻,心中竟真的生出一股深深的倦意来。就像一只已在外面觅食太久的倦鸟想要归林,我忽然想停下来,歇一歇了。我忽然觉得,就从此与夫人泛舟五湖,双宿双飞,何尝不是美满的人生?只可惜,随着一个人的意外到来,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陡然心惊,我浑身的肌肉不由绷紧。而他淡淡看向我:“陈霆,我记得,是公瑾的心腹吧?有人看到,他被夫人的心腹侍婢送出了后门。”

      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我抿紧双唇,看向他的目光倏转寒冷。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是那样淡淡地注视着我,然后他自嘲地、叹息着摇头笑出来:

      “那一夜,我从噩梦中惊醒,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当时我以为,周公瑾是要置我于死地,所以我只在京口逗留了一天,便不得不匆匆离去。直到置身于返程的船上,密探传来消息,他并不是要杀我,而是要将我扣作人质,那一刻,我背上的冷汗何止涔涔而下,简直是要透衣而出!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年仅三旬的周公瑾竟能将我一眼看穿!我似乎感受到他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盯着我看——鹰一般的眼睛,利剑一般的眼睛!可怕呀,太可怕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停下来,挣扎也好争斗也罢,我都不能停!而他超乎想象的强悍也像一记当头棒喝,将我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溺毙在温柔乡中的斗志生生给击活了过来!是的,我不能做那凡夫庸人之辈,不能过碌碌无为的一生!我不能像个懦夫一样欺骗自己说,我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而后就此了却一生。我更不能允许自己在垂垂老矣走不动路爬不起床时,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而感到恶心!——我不能认命,我也不认命!”

      蓦地以双手支起身子,他缓缓逼近我:“世人皆知我三顾茅庐而得孔明,从此对他委以腹心。可你们知道彼时在隆中茅庐里,他都对我说了些什么么?——他说: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

      像是要玩味一下我的表情,他有意顿了一顿,方继续道:“他还说:益州险塞,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将军若跨有荆、益,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诚如是,何愁霸业不成?”

      悠长的一刻,我们静静对视着,谁都没有出声。直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一点一点漫上他唇角,缓缓扩大,又一点一点消失无踪——

      “所以你看,我和周公瑾,终究是无法长久地共处于荆州这一片天空下的。——他当真有先见之明!”

      倏地站直身体,刘备如释重负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幸被他视为敌人,我万幸他英年早逝。连老天都在帮我,我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放弃呢?!景升兄——” 他干脆直接举起案上的青瓷双系酒壶,他举着它,转身向虚空中遥祝,“天怜我刘备,兜兜转转一圈,荆州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不知景升兄你在天之灵作何感想?你收留我七年,我谢谢你;然而你也利用了我七年,更暗中防备了我七年!我知道你和你的那帮亲信们内心里其实是瞧不起我的,你们瞧不起我织席贩履的出身,瞧不起我粗陋浅薄的学问,瞧不起我屡战屡败惶惶如丧家之犬!可事实上我也瞧不起你,是的,我瞧不起你!多少次,你对我的谏言置之不理,建安十二年,倘若你肯听我的,趁曹操远征乌丸之际偷袭许都,又何至于仅仅一年之后便丧身覆国?!你就是一个胸无大志只擅清谈的书呆子罢了!把你的出身、你的机遇、你的地盘给我,我早就成就一番霸业了!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你还是高兴多一些吧,毕竟我姓刘,我也姓刘,荆州还姓刘!哈哈……哈哈哈哈!”

      他失态地大笑着,然后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手中酒壶也应声跌得粉碎。这异样的声响终于引得赵云推门而入,见此情景,赵云紧跨几步上前相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手扶几案,他摇晃着站起身,喘息片刻,再度一点一点笑出来,“看样子我的确该回自己的城里去了,否则等夫人第二次下逐客令,那该多没面子?”说着他将手伸向赵云,“子龙,咱们走!”

      一手搭住赵云的肩,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却又猛地返身回来,一把攥住我右手手腕。他将我拉近他,直到与他脸对着脸,方缓慢地挑起唇角,低声:

      “天赐的机遇,我若不抓住,上天都会怪我的,你说是不是?——荆州是我的,益州,我也要定了!”

      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地远去了,语声、脚步声、杯盘撤去时的碰撞声、侍女们裙裾的窸窣声。一片死一般的空寂中,我听到有低低的笑声自我喉间一点一点滚上来,而我的心却被一层一层浓稠的悲哀包裹住,浓稠得就要令我窒息!

      ——“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据操,北方可图也。”

      ——“将军若跨有荆、益,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诚如是,何愁霸业不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呢?……这算英雄所见略同么?哈哈哈……

      起身下地,我一盏一盏熄灭了所有的灯。慢慢降临的黑暗中,一排月光的光柱穿过大堂的一扇扇门倾泻进来,诡秘而冰冷。未着丝履,我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大堂中游走,在被光柱分割出的一道道黑白交替的空间中出没——

      光明,黑暗,光明,黑暗,光明,黑暗……

      咔嗒,一只隐藏在最黑暗处的木匣被打开,益州地理图——周瑜临终前送给我的礼物沉睡其间,就像一个沉睡的梦想。

      双手捧出它,我将它徐徐铺展在地面上,江陵——夷陵——秭归——鱼复——朐忍——临江——江州——资中——成都……

      就着些微的月光,我用指尖在舆图上行走,走过每一个地名,仿佛真的能触摸到他的梦想一样。

      他把这幅图留给了我。

      他把这幅图留给了我……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疆埸未静,刘备寄寓,有似养虎,天下之事,未知终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也。鲁肃忠烈,临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傥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吧?他以生命搏来的荆州终将归属于刘备,而刘备的雄心,远非一州之地所能承载……

      然而他还是选择了鲁肃,这个早已与他背道而驰并且愈行愈远的昔日挚友。——默认抑或妥协?大约,他只是做了一个对江东最为有利的选择吧?只因他已无能为力。

      他预见到了一切,然而死亡,令他对这一切已无能为力。

      只不知于弥留之际强撑着写下这封遗笺以亲手埋葬梦想时,他心中可滴血,眼中可有泪?

      他将荆州交给了鲁肃,而把这幅图留给了我……

      他死后,再无人能同时制衡曹、刘,鲁肃亲手的献祭至少能令江东不必同时面对两个敌人,而我亲手的献祭——

      若我亲手将这幅图交给刘备,即使不感恩戴德,今后这几十年的残生,刘备,总不至于对我太坏吧……

      好生贵重的礼物!

      好生残忍的祭品……

      一个梦想死去了,另一个梦想正如日初升。我们向它们献祭,蘸着他的心头血……

      慢慢俯伏下去,我将我的脸、我的整个身体紧紧贴住铺陈于地面上的图卷,就像怀抱着那已死的梦想。

      一道光柱投射在地,照亮我一半的身体,而另一半的自己隐没在与之毗邻的黑暗中——割裂的。

      我想用我的体温将死亡的冰冷融化,时间一点一滴流走,到头来,是我的身体变得一片冰冷……

      渐渐地,那一排光柱消失了,拂晓前的最黑暗中,我起身,重新点亮了一盏灯。

      自袖笼中摸索出一封信,我再次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眼前却蓦地模糊。

      权,他写信来问我索要这幅图。

      他居然,写信来问我索要这幅图!

      荆州借予刘备后,他真的以为自己还有机会染指益州么?

      荆州横亘在益州与扬州之间,就像江东无法越过荆州进至巴蜀,蜀中那些预谋颠覆刘璋统治的人们亦无法越过荆州连结江东。一如当初甘宁叛刘璋时只能连结刘表,而今,他们要么放弃割据向北合纵曹操,向东连横,只能是找荆州主!

      ——谁占据荆州,谁才能进据益州。

      周瑜早就清楚这一点,如今我也清楚了这一点,而权,似乎还对刘备抱有幻想?

      一点一点,我笑出来,直笑得满脸是泪,我瞥见几案上残留着的一角极小的青瓷碎片,断口处一星殷红——刘备的血。

      刘备,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瞧不起所谓尊贵,也瞧不起所谓尊严,他只是竭尽全力地生存着,悄无声息地谋划着,坚定不移地等待着机会,然后忽然有一天,就什么都有了。而权,他本来可以拥有一切,可惜他并不懂得珍惜。

      天意?

      哪里是天意!

      烛火跳动,妖冶舞摆,像一只等待舔噬祭品的舌头。颤抖着手,我将信纸缓缓递上火舌,看着它在烈焰的舔噬下一点一点卷曲、萎缩、化为灰烬,就像看着一个梦想毁灭……

      怨恨入骨,无以原谅!

      “权哥哥,你怪不得我!”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851100/5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