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垒西边(修订版)

作者:二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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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星陨似流火


      这一夜船泊在岸边,只待天明时返航。我在梦寐的恍惚之中,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唤我,似乎很真实,又似乎是梦幻。张了张口,我却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直到来人推了推我肩膀,我睁开眼:

      “……阿青?”

      “郡主!”她的声音却急迫,“刚刚‘瀚翔’楼船上传来消息,说是周都督他,突然高烧不退!”

      “情况不妙,情况不妙啊!”

      惶急地登上“瀚翔”楼船,晨曦中,迎面却见王渊苍白着脸说。

      “先生医术高超,一定会有办法的!陈霆等是粗人,一切便拜托先生了!”

      “在下自当尽力而为,不过……”呆呆地愣了半晌,王渊终于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周瑜卧舱。

      僵立原地,我完全回不过神来。抬起头,我看到陈霆向我走来,他脸上是一种无法置信、无所适从却又不得不强自振奋精神的表情。我看着他,只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自昨晚睡去,我便一直没有醒来,此刻,我仍旧置身于梦境中。然而他的声音,无情地将我唤醒:

      “郡主……”他拧着双眉,一字一句都说得那么吃力,“目下的情况……要不要……遣人去京口通知吴侯?”

      “通知吴侯做什么!”我蛮横地否决他,其实是在绝望地试图扑灭心底陡然而起的恐惧之火,“周都督驰骋疆场多年,身体一向康健。不过偶然抱恙,何须叨扰吴侯?”

      怔忡片刻,陈霆的眉头有一瞬间的舒展。他常年跟在周瑜身边,自然清楚周瑜的身体状况。江陵决战时射入右肋的一箭都未能将周瑜怎样,一场高烧却哪里有那么可怕?

      ……箭创!

      我不知道陈霆是不是也想到这点,他的脸色骤然转为青白,与我骤然狂跳的心同时!

      那一箭深入肺脏,虽说时间已过去了大半年,可大半年来周瑜劳心劳力,未有片刻停息。表面看那箭创似已痊愈,可内里……

      “先就近去江陵给士元先生送信……”我强自稳住心神,“若是明天,若是明天还……到时再派人去京口不迟……”

      “是。”

      绕室徘徊,空前的恐惧令我一刻也无法安宁下来。

      阿青几次上前,试图说服我坐下来,最后是我对她说:“你和阿黛去隔壁周都督舱室看下,万一王医官那里需要帮手。这船上都是粗豪的将士……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然而我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即使这间舱室中已别无他人。我恍惚地朝舷窗外望了一眼,然后恍惚地记起这里是巴丘,两年前,便是在这里,曹操的军队遇疾疫,烧战船……

      蓦然之间,我感到四方的舱壁像是生了脚,携着巨大的压迫感向我挤压过来,我喘不过气!中间似乎有人捧着一盒食物走进来,对我说了什么,然而我什么也听不进,只挥手请她退出去。倏忽间,陈霆又走进来,我慢慢举目看他一眼,对他说:“你快派人去请士元先生吧。”沉默地站在那里许久,他低低道:“士元先生已经到了。”我再次扭头朝舷窗外望去,才发现,时已黄昏。

      一天,竟就这样过去了?

      一片茫然中,庞统和王渊已一前一后走进来。我顾不上庞统正向我行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王渊,想从他的表情中觅得吉凶祸福的蛛丝马迹。可为什么他看上去比我还心慌意乱?他不是名医么?他不是手下活人无数么?那么为什么,他会如此心慌意乱?

      “大都督能保平安否,便在这一夜了……”他声音轻轻颤抖着说。

      绝望,挟持着我向黑洞坠落——

      他一定是在戏弄我们,狠狠地、残酷地戏弄我们!——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本来安恬地在荆州行医,是我们将他掳来江东。掳来江东也罢了,他可以舒适地待在吴县、尊荣地待在权身边的,可偏偏又被权派来刚刚历劫的江陵,寸步不离地照顾这位江东柱石、不能出半点纰漏的大都督。——“尔等可知我的辛苦?可知我每日里是怎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必须狠狠戏弄我们一番方能排解这满腔怨愤,然后他会对我们说:“放心吧,没事了,大都督一切安好。他需要的只是休息,休息这一晚上……”

      可骤然响起的陈霆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我的幻想:

      “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默然半晌,王渊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夜,倘若大都督的高烧能退下去,便一切安好。如若不能……”

      “如若不能,便怎样?”

      “如若不能……”王渊脸上再次现出那种怔怔的、恍若神游天外的表情,“一些事,还是预先安排一下为妥……”

      “什么事需要预先安排一下?”

      陈霆还不死心,他不肯死心!他不相信!他非得追问到底!

      就在这个时候,庞统的声音幽幽插进来道:“先生的意思,庞统已明白了。相关事宜,庞统自会去安排。今夜,”他蓦地一揖到地,“全赖先生费神了!”

      “士元先生!”王渊退出去后,陈霆蓦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庞统静默着,微微苍白的双唇抖动着慢慢抿成一条直线:“事已至此,惟有面对现实。”

      我是突然想起巴丘的江岸上有一座屈子祠的。半年前,我像个逃兵一样连夜离开江陵,曾将船停泊在这里等待鲁肃。再往前,在江陵决战周瑜中箭昏迷的那个夜晚,我曾在纪山脚下的屈子祠中彷徨徘徊,只不过最终,我扬长而去。

      同样的峨冠长剑,同样的眉目低垂,是悲悯,还是漠然?太阳落山了,我看着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在神像脸上消失,忽然感到这个世界是这样空阔。

      如此空阔——

      我的心在颤栗,恰似一粒飘浮的微尘感受到天宇的无际,为这无际而颤抖。

      原来最终的最终,当一个人走投无路,还是会向命运低头,匍匐在神的脚下。

      “您写过那么多美丽的祭歌,迎神,祝祷,送神,都伴随着美丽的歌舞。可我既不会歌唱也不会舞蹈,不过我听说以血和酒灌注于地,亦可达之于神明……”

      拔出随身匕首划破手指,滴滴鲜红的血滴入酒碗。双手捧起那只碗,我以其中血酒沃地——

      “他不可以死。”我说,“您不可以,不可以让他离开我……”

      我反复念着这句话,直到清晨的第一线曙光射到我身上,我的心中,忽然朦朦胧胧地燃起一丝希望——

      这一夜过去了,没有坏消息!没人送来坏消息,那会不会就是——已无恙了?

      倏忽间我想起马超来,上次在秣陵,我曾听说当地有人得到了蔡邕的柯亭笛。我要寻来这管当世名笛,作为将来得蜀并张鲁后,与马超结援时的见面礼!柯亭笛,焦尾琴——我在脑海中勾勒着马超与周瑜故友重逢的情景——马超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的!

      太阳在一寸寸高升,沐浴在晨曦中,屈子像的脸庞一点点由暗转明。我凝视着那张脸,心中的恐惧渐渐被希望冲淡,到最后,洋溢起一股暖暖的感激来——

      没有消息——没事了,一定是没事了!他还那么年轻,正值盛年,箭创也好,时疫也罢,怎会那么容易便将他击倒?上天又怎会那么残忍,在夺走了江东那么多年轻旺盛的生命后,又来夺走他?

      乍然腾起的喜悦中,我又想起珊珊来,儿时的往事一幕幕掠过心田,像甘美的泉水,令我忍不住便牵动唇角,浅浅微笑起来。——我不能负约,我怎么能负约呢?我们可是拉过勾儿的!当江东儿郎们一路与马超联合出关中,一路在周瑜亲自率领下出襄阳、蹙曹操、扫平北方、靖定天下,我会去雒阳找珊珊的!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辉煌的、富丽的、由周瑜亲手重建的、全新的雒阳!是的,我一定会去的!

      天色越来越亮,艳艳秋阳向人世间洒下最灿烂的光辉。那光辉是那么诱人,就像铺展在眼前的锦绣未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舒一口气,我站起,转身,想要拥抱那灿烂的光辉。就在我张开双臂的一刹那,一个黑点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逆光中一点一点变大……

      我挣扎,双臂用力伸向太阳,伸向似乎已触手可及的梦想。那黑点却大成一个黑影,渐行渐近,越来越分明——

      阿青……

      再次站定于周瑜卧舱门前时,陈霆正捧着一卷东西走出来。我直勾勾盯着那卷东西,慢慢意识到,那是即将要被称作“遗表”的东西。

      脚下在塌陷,我在下坠,冰冷的江水从四面八方漫过来,漫过来淹没了我!

      红着眼眶,陈霆在对我说着什么,围在卧舱外的将士们也在哽咽地说着什么,然而我被隔绝在水中,只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郡主——”

      有人拉了我一下,是阿青,她把我从水里拉出来,然后我看到庞统,正站在我面前。

      “明府请郡主入内相见。”

      我听到他的声音,冷静、克制,却终究掩藏不住那一抹无可名状的哀伤。抬起头,我讷讷地看着他,而他轻声地、嘴唇微微颤抖地补充道:

      “明府清醒的时间,不会太久。”

      仰首望向头顶的天空,我慢慢闭上双眼。重新睁开的一霎那,我忽然变得不可思议地冷静。

      门缓缓打开,帘幕缓缓拉开,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却觉得他在一步一步离我远去——

      那舒城脚下的翩翩少年,光华漫身,如白玉如月光;

      那牛渚江畔的一双知己,怒马鲜衣,并肩览江山如画;

      那赤壁矶头的三军统帅,抚剑昂首,谈笑间破甲兵百万;

      那群英会上的天之骄子,醉酒狂歌,尽夺所有人的容光……

      斜倚在榻上,他沐浴在临窗的晖光中,这一刻,所有定格在记忆中的画面都在远离他,如逝水一般远离他,到最后,只余一片纯然的平静——

      他慢慢转首看我,眼中是一片纯然的平静:

      “这幅图,我将它留给郡主。”

      缓缓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竟然就是那幅雍闿所献的益州图。此刻,它正被人缓缓卷起,在他目光缠绵缱绻的摩挲下,连同来不及实现的宏图壮志一起,被卷起,摘下,宛如一片凋落的红叶。

      ……留给我?

      空自凝眸,我勘不破他眼底的深邃,只怔怔望着那片红叶飘落他掌心。轻抚它,他的指尖在上面最后流连——他以心血煨红的红叶啊,他将它交给我:

      “何去何从,惟愿安好。”

      眼前的一切都渐渐地模糊了,朦胧中,只有窗外的阳光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金色光芒,刻出他最后的轮廓,一刀一刀,深深深深地,刻入我心底……

      双手捧着那幅图,我缓缓转身离去。我庄重肃穆地走着,就像走在一条狭长的桥上,狭长得仅能容一人通过,狭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如同一个轮回,头顶的太阳开始一寸寸西斜,脚下大江滚滚东逝,长风低徊的天地间,一个生命正缓缓流走。

      伸出手,我竭力想要去抓住什么,可虚空中什么也抓不住,惟凭栏孑立,眼睁睁看着风从指间流过,一去不返。

      暮色是伴随着一道黑色羽翼降临的,一只垂危的孤鹰,在围绕着船头的“周”字大旗盘旋几周后,忽然展开它羽毛零落的黑色双翼,刺向暮霭沉沉的楚天。

      夕阳正在坠落,天边的晚霞如火如荼,此刻的天空如此凄美,它翔舞其间,那般孤傲,最后拥抱天空的广阔无垠。

      “没有人能目睹鹰的死亡。鹰是属于天空的,生时它俯视万物,当死亡来临,它亦只会远离它曾经俯视的一切,化入高渺无涯的天空,以保有最后的尊严。”

      庞统的声音自身后悠悠响起,停在我侧后一步远的地方,他亦举头望向天际,追寻着什么,流连着什么,伤痛着什么。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正抽丝一般从我心上剥离,坚韧的丝线割开心肌,细细的血珠冒出来,顺着丝线滑落,悄无声息。

      倏忽间,那只鹰用力地拍动了几下双翼,箭一般向高空冲去,朝着太阳的方向,朝着那团火光,直直冲去!撕开云,撕开风,撕开我的心,越飞越快,越变越小,最后在那团炫目的、动人心魄的火光中,消失不见……

      “大都督——”

      一声长长的伤嚎,荡开在暮光下其色如血的长河上。

      夕阳沉没,暮云四合,天,完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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