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无双

　　这几天不带歇的奔波忙碌，对皮肉娇嫩的小侯爷来说撑顶了，昨夜他离开石家过于匆忙，往脖子里灌进冷风，今天又起大早，从侯府跑到城西，接着又回到城东，病得有些严重，人往床上一躺眼皮都睁不开，哪里还能回侯府，王倾特地往侯府送了信儿，写明四郎与他呆在一起，免得老太君担心。

　　王大夫从屋里走出来，开好药单子让下人去捉，却又说道：“还差一味最重要的药引子，若是没这，病人情况危矣。”

　　缺了一味药引能祸害性命，哪里只是一场简单的风寒，王倾脸色一凛，正色道：“王公直言便是，便是那龙胆虎须，只要能让郎君痊愈，我一定找来。”

　　“这倒不用，”王大夫摆摆手，又扫视一圈众人，忽然问道，“你们当中可有名里带鸾的小娘子？”

　　众人纷纷看向一人。

　　阿鸾走出来，温声道：“我便是。”心中却纳闷，到底缺什么药引竟与她有关。转念一想，可是与她呆在桃花阵里七十年，血液里起了变化，能治好他这怪病。还是体内的三日醉，也能解他顽疾。

　　不止是她，众人思绪万千，却听那王大夫道：“你随我来。”

　　阿鸾随他走到无人处，王大夫低声道：“那痴儿病中叫了三十七次的爹，呼了五十回的娘，念叨了一个叫阿鸾的名字足有一百来回。”

　　饶是见识过郎君的厚脸皮，这回阿鸾真是吃惊了一回。

　　众人就见二人低语片刻，随后阿鸾入了屋，王大夫与王倾说道：“放心，有她在，郎君会无碍的。”

　　王倾听了这话也不免一怔。

　　他知道四郎对阿鸾的痴念，渐渐明白了王大夫所言。

　　霍鸾就是四郎的药引啊。

　　他转身遣散侍女，清清与石崇明一看这里没事，便也离开。

　　众人散后，王倾仍站在原地，望着两扇合拢的屋门，将絮叨的低语关在里头，不知屋里是什么情形，他忽然记起幼时父亲离京太久，年底回来时，悄悄舍下一群儿女，晚上在炕头与母亲额抵额絮语，那种骨子里的亲昵令人艳羡。

　　屋里可也如这般？

　　廊庑下渐起风，吹来窗底下满架蔷薇的阵阵香气，王倾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手掌心。

　　这里曾经也攥着一只玉簪。

　　屋内弥漫开一股药味，低垂的床帏里有低低的咳嗽声，披发面白的郎君起身，指尖挑开帷帐，要下床喝水，这时便有一只青花水碗递到他面前。小侯爷抬起乌眸，正见小娘子低头看他，说道：“可是嗓子渴了，先喝一口热水润润嗓子。”

　　“谢谢。”小侯爷慢吞吞接过，病中脑子迟缓，思绪不大跟得上。小娘子为何出现，他还没有搞明白。忽然想到什么，他连忙捂住口鼻，声音被闷得钝钝的，“你快走，屋里不干净，沾到身上就难受了。”

　　说完这话，额头忽然一软，仿佛有什么柔软之物贴上来，他一时没回神，却听小娘子说道：“别动。”

　　阿鸾用帕子擦他额头的细汗，“给你擦完汗，我再走。”

　　小侯爷怔怔抬头，抬手轻握住她的腕子，“好了，你别擦了。”

　　“好。”阿鸾应道，“待会下人会送药过来，你先睡会儿。”

　　小侯爷往床里缓缓躺下，盖上被子，闭上眼，床外阿鸾也从站立变成跪伏的姿势，看他安静沉睡下来。察觉到外面毫无动静，她轻掀开眼皮，床帏那一抹身影绰绰约约，隐隐没没，仿佛一溜儿烟。

　　阿鸾起身欲走，忽然一条瘦长的手臂拂过帷帐，紧紧攥住她的，在她尚未回神之际，迅速将她拉到床里头，陷入那绵软带点儿脆弱气息的锦被之中，阿鸾有一丝恍惚，随即脸上罩来一片阴影，郎君俯身，将脸埋入她颈窝处，紧紧贴住。郎君的双臂也紧紧抱住她的腰，是婴儿还在母亲肚皮里取暖的姿势。

　　这给阿鸾极大的无措，低头见男人埋她颈窝里的脸露出一半儿，白皙的肌肤上扎着细细的绒毛。心弦忽撩，她抽出一条手臂，欲他脸颊上抚。郎君却生了误会，抱她更紧，低声道：“别动。”

　　“我不走。”阿鸾手指一偏，悄悄攥住他一缕青丝，乌黑极浓，比女人的头发还要黑。”

　　郎君听闻此话似安心了，阖上眼，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要赶我走，跟我直说成不成，不要用那样的方式。”

　　他知道的。

　　昨夜他知道后很生气，所以一走了之。回到侯府与老太君请安过后，回到自己院里，在书房打发时间，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的气一点点减弱下去。

　　反正他不是爱计较的人。

　　阿鸾说：“我不赶你走。”

　　郎君久久不语。

　　察觉到颈窝处一道绵长沉稳的气息，阿鸾往他后背上轻拍了几下，不够似的，又摸了摸他的脸，再重申一遍，“我不赶你走。”

　　“阿娘，阿娘。”郎君梦呓。

　　那日午后的平康里，他醉酒呓语，也揽着她喊阿娘。

　　王大夫说他喊了五十回阿娘。

　　早间有传越王年幼时在宫里度日艰难，因为生母林美人去世早，圣人渐渐遗忘，宫人跟红顶白，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待遇可想而知。

　　可再小的孩子也有记忆。

　　他记忆里，阿娘身上香香软软的，一口江南软语，所以才这样紧紧贴着她吧。

　　阿鸾揉了揉他清凉发冷的脸庞，轻声道：“我在呢。”

　　郎君无意识的蹭住她下巴，那声喃喃也换了人。

　　“阿鸾，阿鸾。”

　　“你别赶走我。”

　　“我不赶走你。”阿鸾低头哄道，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往他耳朵里钻。

　　**

　　到底是阳气足的年轻人，小侯爷养了几日病情痊愈，却头一遭不想病好这么快，原来在病中他只需要脸色白一些，真诚看着小娘子，她便会心软，亲自喂他药粥饭食。这与之前拐着弯儿撵他走的态度大相径庭，小侯爷对那日抱着小娘子不撒手的举止早忘得一干二净，毕竟当时病得严重，整个人都似泡在冰水里，只想抓着身边的一缕温暖，却不知小娘子曾趴在床头看他睡去，才安心离开。

　　而对于那日的事，小娘子并未主动提及。

　　当她揣着一颗渐热的心走出门后，迎面吹来一阵冷风，瞬间将她吹醒。

　　阿鸾一下子清醒了。

　　她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心软，可每回瞧着小侯爷一双湿漉漉的凤眸，好似小香院摇着尾巴乞食的小雪团，同是乌溜溜的眼眸，仿佛再说给一口，就给一口。她离家时未曾带走霍家一草一木，也未带走小雪团。

　　想起它来，阿鸾还有些心疼，念着它的好，便让眼前的郎君得逞一回，亲自喂给他食，有了一回便有第二回，以后越发止不住。

　　这天小侯爷歪在床头，头发未挽起来，面容白皙，薄唇朱红，比之前增添不少气色，正俯身，吃阿鸾喂来一勺又一勺的清粥，凤眼里笑意莹莹，宛若流光溢彩的玉石。

　　阿鸾却看见勺子上映有一抹淡红，暗暗心惊，仔细瞧他唇舌，并无溢出血色，越发不解。

　　忽然郎君俯身而来，攥她手腕，笑盈盈看她，“为何这般看我？”

　　她频频看来，委婉又羞怯的模样儿，不需要说一句话，无声撩拨他心弦。

　　却是他忽然探来的一瞬间，整张俊脸呈现在她面前，阿鸾眸子微睁，正见他唇上朱红残乱，好似抹了什么胭脂。一个男人用什么胭脂？她起先吃惊，随后恍然，哑然失笑。

　　“你说话啊。”小侯爷低声说道，她一声不吭的笑得眸儿弯弯，像只小手攥他心肝儿，憋得他实在难受。

　　阿鸾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小侯爷下意识伸手抚她唇间，阿鸾连忙起身，“摸你自己的去。”说完端着吃空的碗出门，屋内还留有她的残香，小侯爷心神荡漾，半天才回过神，想起她临走前的那句话，脸色微变，伸手一抹自己嘴巴，指尖上多出抹残红。

　　他眼底掠过一丝懊恼。

　　糟糕，被她发现了。

　　原来之前他脸色差，照镜子里的自己难以入目，又不想让小娘子瞧见，遂让侍女拿来胭脂，往嘴唇间抹了一层。头回用女儿家的私物，他没经验，一不留神漏了馅，小娘子心里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娘？

　　哎呀哎呀！

　　一时间思绪翻飞。

　　小侯爷觉得有必要把打拳提上议程，可细想之下，认为不妥。

　　这不是在提醒小娘子，那最后一个愿望该许了。

　　许愿完了，他病好了，是时候该离开。小娘子心里可会这般想？

　　小侯爷一凛。

　　不成，他要掐断这种可能。

　　他养病同时，阿鸾抽空指点清清的舞姿。

　　经过上次交谈，清清把毛病改了，舞姿上大有进步，阿鸾还觉得缺点什么，她坐在一旁观看，浓密的睫毛都不眨一下，蕊豆递来五福茶饼，“自打从李郎君屋里出来，您就在这里坐了半天，就算不累，眼睛也该歇歇了。你若不是听我的话，好吧，我只能请李郎君亲自过来。”

　　阿鸾这才扭过头，端起茶杯问道：“请他做什么？”那人最喜欢痴缠，若来了还不得一口念叨，她本来喂得手腕酸麻，可不想耳朵里再起一层茧子。

　　蕊豆窃笑不已，阿鸾捏扇子敲她额头，唬着脸道：“不准笑。”

　　蕊豆笑得更厉害了，说道：“您这样儿正好印证一句话。”阿鸾竖起耳朵听，“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

　　“李郎君要是恶人，也是顶风流的恶人。”清清刚好练完舞，见主仆二人在这里谈笑，也凑过来打趣儿。她脸儿尖尖，下巴尖滴着汗珠子，用帕子擦了擦，接过侍女递来的酒杯，慢悠悠解渴，仨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正听外面有尖尖的叫声，“阿清！阿清！”

　　三人齐齐扭头，就见石崇明拎着一个鸟笼进来，里头的绿鹦鹉咯咯叫不停。

　　“阿清！阿清！”

　　“阿清。”这一声是石崇明喊的。

　　“火急火燎的做什么？”清清小脸红扑扑的，瞅他手里的鸟笼一眼，见怪不怪，“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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