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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剪西窗烛
厨娘正色,接过身边小丫头递来的木箱,打开是五把大小不一的刀,刀刃处套着皮质刀鞘,只露出小段明晃晃的利刃。又有两个侍从合抱一个陶制水缸上前,缸内水声隐隐作响,紫苏味隔着缸盖都很浓重。
厨娘绑好臂鞲,整理头巾,又系上一条围裙。她走到水缸旁边,一手掀开稻草盖,另一只手飞快一抄,转眼的功夫就捞出一条鲜活的鱼,引得席上众人连连侧目。鱼比燕燕见过的都要小,不过一个手掌大小,但鳞片细密很多,在摇动的烛火下如同镀了一层银。
“好一尾银鳞!”应道击掌称赞道,他身边的侍女见状,忙向厨娘一行人掷去若干硕大的铜钱。
厨娘神色不变,袖子轻轻一动,旁边的丫头机灵地抽出一把刀。侍从们在厨娘面前撑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个深色案板,想必用的很久上了年头。厨娘接过刀,却只是仔细看着手中鱼,并无动作。鱼刚刚还在挣扎,这时却像被瞪傻了一般,僵在厨娘手中,尾巴无力地摆动。燕燕身边的小丫头也不自觉地后退两步,一时间满园全无半点声息。
厨娘动手了!她把鱼按在板上,利索地剁掉鱼头,正反两下刮净鳞片。她的丫头同样眼疾手快,娴熟地递给她一把尖刀,厨娘轻轻一划,把鱼开膛破肚,顺着鱼刺切出鱼肉。下一秒厨娘手中又是另一把细长的刀,刀声密集,刀影模糊。一口气还没出完,厨娘已经把整齐的鱼片摆在一张白纸上。鱼皮银白,鱼肉红白相间,晶莹透明。一个侍从在案板上泼了一碗紫苏水冲洗污物,另一稳重侍从把鱼肉移到金盘,呈给席上主人。
厨娘洗净手,脱去围裙,仍然风度不凡,全身没有一丝血腥气。她施礼,简短道:“请幸脍。”
席上六人顾不上赞叹,忙着夹取鱼片,在芥汁橙汁中滚了一圈开始细细咀嚼。应道尪娘吃的最文雅,三郎趁人不备,没咽下嘴里的鱼片又夹走另一片,引得二郎嫌弃地坐远了些;四郎使不好筷子,只能看着桌上战场干着急。十几篇鱼肉顷刻间消失无影无踪,厨娘身边的丫头凑近前,她捻起垫纸,纸仍是干的。厨娘至此,嘴角才牵出一丝骄傲的笑意。
“秦十六娘切脍,城中冠绝。”尪娘咽下清口汤,诚心赞美。
“如此鲜味,实属难忘。”大郎在席上点头道,“请诸厨工受花钱。”
大郎言毕,阿骒领着刘家侍女向厨娘们又开始扔栗子大的铜钱。两边人笑脸盈盈,厨工们无一遗漏接到所有花钱,引起众人一阵叫好。气氛从此刻起又活跃起来,厨娘又连切三条鱼,每一次上桌都是风卷残云。最后尪娘摆摆手,悄声对应道说已经吃不下了。四郎盘中还剩半块鱼片,连他都饱了。
应道点点头,对阿骒耳语两句,她便领着侍从们撤走残羹剩饭,摆上花果盘以及几样花里胡哨的玩具。侍女们在主人手边放上高足杯,拿着注子准备奉酒。屏风后厨娘等人还没走,侍从们带来几个食盒和几罐酒,直接歪歪扭扭坐到地上,一众人也准备开怀畅饮。
“进酒!”应道举杯开怀道。
“快,叫哥哥赋将进酒……”
“阿耶,你司明府!你叫二郎与我合赋。”
“你们阿娘事律录,全由她说了算……”
原来这才是一场家宴的高潮,尪娘同家人开怀畅饮,笑声歌声逐渐变大。三郎和四郎划拳,四郎误打误撞赢了哥哥好几杯酒,恼得三郎结结巴巴却无话可说。大郎与二郎则风雅许多,一人轮流一句诗,由尪娘评判。燕燕好奇凑近听,只觉无比拗口,根本听不懂半分。大郎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二郎则文思泉涌,大郎好不容易凑出一句,二郎脱口而出新句,打得大郎措手不及。
“柳林路灵鹿……醽醁……落……帘栊!不行,是你用过的……又是哥哥接不上了。”大郎微微脸红,侧身拿起酒杯。
原来这游戏类似接绕口令……二郎拉住哥哥:“是我太刁钻!我来代大哥饮。”说着就要抢过酒杯。
“你叫你们阿耶喝,他是最能偷懒的。”尪娘掩面笑道。
四人中爆发出一阵笑声,夹杂着应道苦声抱怨。月亮从东方地平线升上半空,天空西边最后的余晖也被染成靛蓝。燕燕抬头望去,几乎被漫天星河震撼到晕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现代人形容星星,都说“宝石粘在天鹅绒上”云云。可这里星星实在太多、太亮,密密匝匝连成江河,不分彼此。眼中只有一条忽明忽灭的光带,偶尔有流星划过。燕燕又瞧瞧身边人,竟无一个同她那样欣赏星空……也对,古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她躺在茵茵草地上,头枕着胳膊,睁眼是漫天星河的灿烂,闭眼是欢声笑语的热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惬意和放松。
月亮快要爬上中天,注子中的酒也已换成梅子汤水。四郎早被乳母抱回房中,回去路上他还吵,换洗完就沉沉睡去了。三郎阖眼趴在桌上,嘴里不懈地咀嚼着。尪娘不胜酒力,眼皮沉重,倒在应道怀里小憩。剩下两个孩子对此见怪不怪,已经开始压低声音谈论大郎未来的新妇了。虫鸣声逐渐压过了人声,灯笼里只剩残烛,火花奄奄一息。
“也该回去了。”应道轻轻摇醒尪娘。尪娘睡眼惺忪,紧紧贴着应道胸膛点了点头。
残席收拾很快,几个儿子道过安后陆续回屋。应道亲自扶着尪娘回到房中,几个丫头服饰更衣后便闪身出门。月光入窗,烛花摇曳,尪娘伏在床上,一时间耳边只剩更漏滴答。
“再喝点汤?头晕?”应道轻声问。
“不晕,只乏了。”尪娘用气声回道。
应道坐到床边,随手拿起案几上的棋子:“鱼脍实属美味。家人们玩得也尽兴。”
“大郎长成了,我很欣慰。”尪娘也坐起来,同应道一起摆着黑白相间的棋子,“门当户对,我看很好。下个月可以找媒人,听大郎的意思,杜家也知道,只等着咱们家了。”
应道笑着嗯了一声:“如此算来,我们是要做祖辈的人了……哎……”他望向远处,眉眼惆怅,似在追忆。
“似你一般光阴的,哪个不是儿孙绕膝?”尪娘手肘撑在小几上,她托着腮,满脸的向往与幸福,“还是你想做陈词,感慨青春不再?”
应道摇头,从棋盘上抬眼含笑看着尪娘:“不,我只是想,已经那么久……”
他浅浅叹气,眼神更加温柔:“回忆往事,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他伸手,尪娘顺势攀住他的手臂,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尪娘故意不看他,细长的手指又拿起棋子把玩着。
“你今日和谁玩的双陆?棋局看着真怪。”应道随口问。
“是和三郎,他玩不好,用一个骰子,”尪娘突然来了兴致,“可要来一局?我要验验你。”
“那么,烦请小娘子赐教。”应道点了点尪娘的鼻子,引得她不屑一哼。
尪娘先行,她首先掷出十一,引她得意一笑:“我行两马!”
应道装腔作势摇了半晌碗,最终出来的竟是个四,他遗憾地摇头:“此乃时不济我!”
“……”尪娘若有所思,她压低声音道,“你在京中可见到同寿?他如何说你的任职……”
应道满不在乎,继续研究棋盘:“二哥此时也说不上什么,要我说,一直‘因公事除名’,我倒逍遥自在,免了许多俗事。”
尪娘轻轻叹气,几乎忘了摇骰子:“都是要作阿翁的人了,赋闲家中……”她的眼中闪过自责,心不在焉地又行两马,“我只是想……”
“又瞎想什么?”应道揭开骰碗,势在必得地拿起棋子,“不想要我在家多陪你?”
尪娘脸红嗔道:“油嘴滑舌。”她摇了两下碗,两个骰子都是六。
“……我只是想,单凭你的才德,你本可以着紫佩剑,施展抱负。”尪娘看着鬓角灰白的应道,他笑得如当年轻松自在,但再也不是当年前途无限的少年了。
“我说过了,我的抱负就是家中美满。”应道耐心道,手指轻弹棋子,“所以,你身体安好才是最重要的,你这样思虑过度,我才不悦。”
“嗯……”尪娘点头,“可是……”
应道轻笑,打断了尪娘的胡思乱想:“你这步棋走的不好,四梁剩一马。”说着,他便风光地取走孤零零的棋子。
“是你一直说话,让我分心!”
“哪位小娘子还说验我?我让你几步,下次咱们也玩一个骰子的就是。”
尪娘被他说得脸上发烫,她推开棋盘:“我很累,不玩了。”
应道不再说什么,帮着尪娘搬下棋盘,灭了两盏灯,只剩床头一盏小灯。两人和衣而睡,夜晚仍有丝丝凉意,应道紧抱着尪娘。
“二哥他明年就要拜右相,”应道用只有枕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夏天还要回乡,和几个族兄一会。”
“你去吧。”尪娘闭着眼,马上就要睡着了。
“就三个月,到了还不知道有多热。很快就回来了。”
“嗯……”尪娘的声音越来越小,“回来就能赶上桂花……”
“对,去年的桂花酿该拿出来了。”应道转过头,身边的尪娘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平稳,脸上还带着笑。他用手指梳过尪娘的头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也闭眼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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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古代双陆棋怎么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