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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
“后来呢……”燕燕意犹未尽。
燕燕和尪娘面对面坐在地上。这一来一回间，几十年白驹过隙。尪娘换去了年轻装扮，她的头发一丝不苟束在脑后，三根金钗扎紧了发髻。她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妇人，主持一家大小事务。她脸上神色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头颅微微扬起，显得庄重且亲和。不变的还是她苗条的身形，长衣长衫包裹了她瘦弱的躯干。她站起来，层层衣料翻动，衬得她更加瘦小。
尪娘双手交叠，自然垂在身前，眨眼回道：“后来，应道五月启程，带着大郎一同回乡了。”
这个还不算后来……我说的后来更靠后！大郎什么时候成亲的？二郎和三郎还打架吗？燕燕无比兴奋，她很在意尪娘应道四个孩子的前程。也许他们考中进士，也许他们名留青史，我能在史书中看到……
尪娘歪头回忆道：“别急，让我想想……我好像记得五月底，媒人正式去了杜家……”她低低抽了一口冷气，脸上有些茫然，继续道，“怪了，媒人如何回答，婚期何时，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慢慢来！不着急！我回去再帮你看看史书，我恨我了解的还不够多……
尪娘微笑：“怕是我对我儿子太不上心，这么大的事，我这做娘的几乎记不起来。”
燕燕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不上心……原来尪娘你这么会开玩笑！大郎一表人才，少不了你和应道的培养！他不是在京城小有名气，与李……李什么，还有贺兰……
“李嗣真与纳兰敏之。”尪娘即刻应道。
纳兰敏之！燕燕震惊，这可是个电视剧爱好者不会陌生的角色。既然武则天时代的风云人物已经登场，说明现在应该是高宗时期，又是一个绝好的线索。燕燕大喜过望，忙向尪娘解释：纳兰敏之是武则天的外甥！德行败坏，恃宠而骄，而且放荡不堪……□□太子妃，甚至还与……
尪娘满脸不解：“什么？武则天是谁？京中有这位大人吗？”
她不是官员，甚至不是男人，可她是第一位女皇帝！她是原先你们的皇后，然后作为太后称制，又自封皇帝，建立大周。武则天杀伐果决，可厉害了，据说她曾经……
尪娘震惊得后退，她对此难以置信，哑然问道：“怎么可能！女子如何南面为君！当今皇后思谋翼君，皇帝也绝非无能之辈，朝中皇子少年有为……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到底为何如此！”
尪娘情绪很不稳定，连带着四周金色光芒失去了和谐，它们四散开来，无头苍蝇一般乱飞，碰撞中爆发许多火花。也许尪娘还在说什么，但燕燕根本听不清，她能“听”到的只有山崩地裂的巨响——那是尪娘心中震惊的声音。
燕燕抬手想拉一把尪娘，尪娘却挥了挥袖子，向后又退去几步。燕燕看着尪娘近乎痛苦的表情，心里也很不好受。她早该想到，就算尪娘开明慷慨，骨子里也接受的是大唐土著的一套价值观。现在的尪娘作为一家主妇，在家中相夫教子，或多或少会变得保守……都怪这不受控制随意发散的思维，就不能安分点吗！
“不怪你。”噪声逐渐小了，慢慢又能听到尪娘的声音，她平静下来，“我只是想问……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
空中的金色光芒缓慢汇聚到一起，找回原来运行的轨迹。燕燕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她不敢开口，思维却跑得更快：“……武则天称帝，不仅有信史记载，更有文物印证。我不能保证我对她的评价有多准确，但我可以保证，武周一朝，是事实无疑。你也许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吧……”
“我无法想象，原来女子还能称帝。”尪娘彻底恢复理智，她走到燕燕身边，用手背贴上她的脸颊，安慰与道歉的意思，“还是我太浅薄。”
怎么能怪你浅薄？未来是很难预期的……好吧，相对你而言是未来。对我来说，武则天时代同样是远得不能再远的历史。
尪娘陷入沉思，良久后她看着燕燕：“这么说来，人的一生确实很短。我身边有老人活到九十岁，他出生时还没有隋，人都说他经历无数。但这位长寿老人的一生经历，在你眼中恐怕微不足道吧。”
也不是微不足道，他可是短命隋朝的完整见证……
尪娘噗嗤一声又笑了：“隋朝短命？几十年内无数风云，竟是短命？”
燕燕哑口无言，她看着身边浩瀚星空，大脑一片空白。思维的马车终于停下，心中的惆怅水位却在不断上涨。千百年后的人，又该怎么看自己？怎么看自己所在的时代？他们是否能理解自己的喜怒哀乐……最有可能的是，千百年后世上再无有关张燕燕的一点痕迹。既然所有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何来“怎么看”？想到这里，燕燕惊恐地瞪大眼睛，冷汗直流。
燕燕感到一只温热的手轻柔地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她回头一看，尪娘也在关切地望着她。
尪娘叹气：“燕燕，你想的太远了……”
没什么……我也是才发现，自己太渺小了。
“渺小吗？”尪娘歪歪头，不置可否，“你认真看看我。我可不觉得你渺小。”
燕燕无精打采，却仍是听命，从头到脚把尪娘细看一遍。她想到她与尪娘的初遇，那时尪娘可能还不到四岁；唐宫春，明媚的邂逅，尪娘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随着尪娘想起更多，如今的尪娘已经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尪娘不就没有被忘记的正面案例！
想到这里，燕燕眼中又有了神采。也许她真的微不足道，不足以名垂青史，但如此渺小的她也能帮助尪娘不被遗忘。
“我没事啦！”燕燕抬起头，双手握拳给自己鼓劲，“我刚刚在想什么呢，正事都忘了！我们继续吧，还能想起什么来吗？”
尪娘见她顷刻间恢复活力，不禁笑道：“你的心才是真的阴晴不定。转眼逼问起我来了。”
燕燕被说得有点脸红。她叉着腰，上身微微前倾虚张声势道：这很重要！能想到什么就快告诉我。
尪娘紧锁眉头，一点点翻找褪色的记忆。燕燕跟着也看到一幅幅水墨画般的场景：尪娘与孩子们站在门口，应道、大郎连同几个仆从策马远去；一家人心满意足围着餐桌，面前都分到一块花饼，只有四郎瞪着泫然欲泣的大眼睛；尪娘躺在床上，二郎带着弟弟们郑重其事地奉上汤药，吹凉药汁才敢递到母亲唇边……如此琐碎又温馨的生活日常一页页翻过。
“怪了……这种小事我都记得清楚，你说的皇后临朝，我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尪娘轻揉太阳穴。
可能皇后称帝是几十年之后，我记得她称帝时六十多岁了。
“不对，我儿婚期应当就在近年，我却毫无印象……”尪娘闭着眼竭力搜寻空寂的回忆，“以前我说的记不起来，像是隔着纸，虽看不清，仍能分辨大致轮廓，听得到模糊声响……”
空中的光芒有一瞬的停滞，凉爽的微风骤然停止。燕燕能感受到尪娘的紧张。
“这次再让我想之后的事情，竟是漆黑一片。”尪娘捂着脸，双手微微发颤。
燕燕同样紧张，按理说，武后称帝这类大事能牵连出尪娘许多回忆。她攥着袖子急切问道：“什么漆黑一片？一点也看不见吗？”
“漆黑一片，更不闻声响，”尪娘逐字逐句说道，“正如你到来前，空无一物。”
到来之前？那不就是……死亡……一定弄错了吧！
燕燕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她口中干涩，呼吸加快：我再想想，肯定有别的线索。高宗时期的事情你有印象吗？高宗是皇帝的庙号……皇帝皇后并称二圣……哦还有，皇帝征服高句丽，你有印象吗！
尪娘只是摇头，无力答复燕燕。
燕燕心急如焚，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想啊，快想啊！难道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结束了吗？除了史料还能想到什么？修尪娘的瓷器两个星期，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从头到尾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
从头……？燕燕猛然惊醒，她第一次接触残片，明明感受到了很多东西。尪娘同时看向燕燕，点点头鼓励她继续回忆。
燕燕想到当时的痛苦仍有些后怕。她记得自己仿佛被禁锢在铅块中，连手指都不能动。随之而来的是肺部穿刺般的剧痛，还有昏黄明灭的烛火，哭声不断的女人和孩子……而经历这么多后，最初的感受在当下又有了全新的含义。围在床边的小孩和女人，不正是尪娘的孩子们仆妇们吗。
这只说明一件事……燕燕无法阻止自己的大脑继续运行，她抬起头，看到尪娘脸上的痛苦绝不亚于自己。
我很抱歉，但我初次感受到的，是你的死亡……
身边金色的光芒顿时暗淡，只剩一片深蓝压在二人头顶。燕燕仿佛被狂风卷起，狼狈地摔在最后的场景中。灯火摇曳，红烛泣泪。她看到阿骒在床边准备好纸笔，尪娘挣扎睁开眼，伸直手指，手臂却毫无力气。
“我……写…………”尪娘气若游丝，勉强抬手，指尖在剧烈颤抖。最后她还是没有接过纸笔，手无力落下，没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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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比较难过QAQ 写得也很难过。哎我们多渺小多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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