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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无不掘之墓
“我明天就告诉尪娘！她和应道死后同穴，说明他们一直感情很好！”燕燕就像读到小说的完美大团圆结局一样满足。
师父在厨房里洗碗，他的声音和水声一同传入燕燕耳中：“那你可得委婉一点。”
“怎么了？”其实她想委婉也做不到。在尪娘面前，她全部想法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一目了然。
师父探出头来：“古人很在意自己的墓葬吧！你跟尪娘说，千年之后你和你老公的墓被雨冲毁了，随葬品被人盗了，她能接受得吗？”
“倒是……”燕燕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可是尪娘博学多才，也许更加开明一点。”
“这我就不清楚了。”师父关掉水龙头，拿着钢丝球，打磨陶器一样细细刷锅。
“那那那……怎么办啊，你给我提出问题又不解决问题，”燕燕束手无策，索性胡言乱语起来：“……你有和古人相处的经验吗？比如高贵的宗室少女？”
“嗯……”师父当真思考了很久，“贵族少女……这种人我还真没经验。尤其小公主，敏感，伤春悲秋，身世坎坷……我这粗人，别提了。”
“说起来，尪娘说她结婚时封的县主，连郡主都不是，怎么回事啊……”燕燕越想越纠结，泄愤似地捶着沙发靠垫。
钢丝球在锅边摩擦得更快：“好歹有封号，而且是生前有封号，不是追封。”
“也对，平安最好……”燕燕心中焦虑略微舒缓，“可我明天到底怎么和她说呢？”
师父终于放下锅，燕燕怀疑可能是摩擦生热把他烫到了。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耸耸肩道：“我帮不了你，你亲自去尪娘聊呗，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又打不着你，顶多被她吼两句。”
今天早上面对只剩收尾工作的粉盒，燕燕依然一筹莫展。如果她想继续和古人做朋友，那么不得不面对古人今人完全不同的两套价值观。前几天的尪娘还是孩子，缠着燕燕问千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那时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可现在的尪娘心理状态已是成人，并且马上就要嫁做新妇，这时直接告诉尪娘现在没有皇帝，长安不再是最伟大的首都，她的墓几乎被人盗空……
燕燕摇摇头，放在粉盒上的手指抽了回来。她现在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去见尪娘。倒不是她怕尪娘打她骂她，燕燕只是不想看到尪娘难过。
燕燕的注意力越来越碎，她东张西望，梁姐上档案室了，工作间除了燕燕就剩下三人，其中两个人还是理化实验室的男生，梦瑜埋头在半人高的纸卷后只能看到她的一个头顶。好无聊，不想干活……燕燕转着椅子百无聊赖。今天是周三，明天一天后天一天，大后天就休息了……
什么啊，才上几天班就已经掰着手指等放假了，这态度真够消极。
燕燕停下椅子，目光重新回到粉盒上。她带好自己的手套，打开台灯。今天能做完的事情一定要完成，如果开了拖延的头，未完成的工作会日积月累越滚越大，直到最后让人不堪重负。
这时候师父该怎么做？她回忆师父昨天的话……
“你亲自找尪娘呗，不试试怎么知道。”
师父是对的，他的态度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镇定与放松。该怎么和尪娘说呢？首先不能慌，更不能自乱阵脚。“啊啊啊尪娘你的墓全毁了！”这类过激反应更是不能有。虽然不清楚具体该怎么和尪娘沟通，但不去尝试就永远没有办法了。况且有什么可怕的呢？
燕燕深吸一口气，观察粉盒的缺口……这里用填充材料填平即可。她越来越专注，像是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针尖大小的一处；她感受着粉盒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温暖的光，向源头飞去……
“……燕燕，你安好？”燕燕听到尪娘温和的声音。
尪娘，看见你真好，你今天也很好看。
“谢谢。”尪娘微微屈膝。尪娘确实比上次更有风韵，她还是素衣素裙，头顶小髻。可她目光更加灵动，红润的嘴唇勾起微笑的弧度。她的衣袖下隐约显露带着金臂钏的洁白手臂，衣袂翻飞，金色时隐时现。
“燕燕也很好看。”尪娘回赞道。
哪里，我还差得远……尪娘，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和应道合葬在一处，是货真价实的生死不离。
尪娘没有回答——不是没有回答，她大概是被喜悦冲得大脑一片空白。她微微低下头，笑意绽放在眼角，红晕浮上洁白的脸颊。
……可是，我又瞒不过你。你们的墓在千年后被冲毁，还有贪财小人把随葬品盗走了许多。剩下一些瓷器，其中有你常用的砚台，我帮你修好了。你千万不要难过，不要生气……
“咦，你会修砚台？可瓷器最难修。”尪娘最先冒出的想法竟是好奇。
已经一千年过去了，人们学会很多东西。不止砚台，我还会修别的。很抱歉，我们不是故意扰动你的墓。我确实想好好保护你们的墓，请你不要生气……
“我不恼。”尪娘开口，她声音柔和。她们周围的浩瀚深蓝依旧风平浪静，全无半点纷乱。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尪娘情绪淡然，确实不大像生气，“人死后，什么富贵，什么珍宝，一点都带不走。就算尸身被虫蚁啃咬，又有什么什么关系，不过化作黄土罢了。”
她仰起头，凝视穹顶的璀璨金色。金色光芒像是有生命，时而聚拢，时而分散，形状变幻莫测，在深蓝巨幕上卷舒开合。
没关系吗，真的没关系吗？不是故意骗我的吧，如果你不高兴，不用忍着……
“燕燕又傻了，你想想，我能骗你吗？”
燕燕报赧，又忘了……
“我说过，如果有人记起我，我就很满足了。”尪娘沉醉在美景中，眼中有星星点点光芒，“所以，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能把我的故事分享给你，你愿意听，愿意帮我找回记忆，我很高兴。”说着，她向燕燕深深一拜。
折煞我了！燕燕跨步上前，扶起尪娘，开口郑重道：“我是文物修复师，这是我应该的。”
尪娘显然没听懂，歪着头困惑道：“你通金石？”
用语言交流真是太不方便了……燕燕摆摆手，尴尬一笑。
前几次太急了，我还没有介绍自己。我是文物修复师，修复瓷器、金银、书画、石碑也可以！虽然只是新手，但我会努力做得更好！我很喜欢文物，也很喜欢文物背后的故事，就比如……你的故事。
“那真的太好了。”尪娘喜形于色，“你知道吗？人死后，□□腐烂，然而金玉不毁。精神会寄宿在随葬的器物上，尤其是生前常用的器物，等待有缘人相会相识。但过了太久，连器物也会破损，生前记忆也渐渐淡去……”
“……就这样，一生故事被旁人忘记，连自己也忘记了自己。”
真……真的吗！所有人都这样吗！燕燕兴奋地全身战栗。李白杜甫白居易都这样吗？世上仍存有李白真迹，岂不是说我有机会与诗仙相见……
燕燕几乎要被自己疯狂的念头击倒，她欣喜若狂，双手颤抖。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马上就去兵马俑，说什么我也要见秦始皇一面，反正他也打不着我！
不，我还要去找春秋时期的人，我要看看毁掉的各家典籍，把丢失的残卷全背回来！我还要找到工匠，向他学习失传的工艺！长安城里还有专门的作坊，对吧？要是学会了这些，那我们就根本不用发愁修复了……帝王将相，三教九流，我都要通通问个遍。我要完成多少历史学家梦寐以求的事情！
燕燕越想越激动，她顾不上体面，兴奋地在尫娘面前蹦蹦跳跳。
“是我猜的，”尪娘眼波流转，莞尔一笑，“不然，你又如何通过我的砚台和我相遇呢？”
“难以置信……”燕燕喃喃自语，“这科学吗，这合理吗！”
“这样浪漫的事情，享受还来不及，需要合理吗？”尪娘睫毛忽闪，向燕燕伸出一只手，“燕燕，跟我来吧，我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燕燕颇为动容，她拉住尪娘的手。她由衷赞美尪娘的胸怀，很难想象一个千年前的古人会有“享受还来不及”这样的浪漫情怀，她原以为……
“以为什么？”尪娘歪歪头，神情自若，“以为我浑身沾着土腥味，臭不可闻？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三郎也不是……”
她与燕燕十指交叠，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眼前掠过一片片辉煌的记忆。她是博学开明的宗室贵族，他是彬彬有礼的名门后裔，那里是朝气蓬勃的长安，内则政通人和，外则四方来朝。这种空气养育的胸怀，必然坦荡慷慨，不同寻常。
“坦荡慷慨，这是自然，”尪娘骄傲道，“我少蒙不幸，却不妨碍我有如此心性。”
尪娘，我真的……燕燕百感交集，无法梳理脑中沸腾的感动，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能和你相遇，能和你说话，我这辈子都值了。我真幸运，你对我太好了，我还要再说一遍……
“万分感谢。”燕燕鞠躬道。
谢谢你的宽容，谢谢你愿意带我领略你的世界。
“我也很感激。谢谢你找回了我的时光，”尪娘稍微用力，拉着燕燕投身光的海洋，“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如果不是你，我可真的与尘土无异了。”
“和我一起走吧，小时光修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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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被忘记就真的死了。绝对的，永世不得超生的死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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