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誓

　　老指挥有意让凯接班，所以那一回，让他指挥。
　　那天在后台化妆，我的心简直是全凉的。好害怕。十九首歌，首首都像是催命符。怕自己忘了这句旋律、怕自己丢了那句歌词。往脸上乱扑着粉，我根本不会化妆。我何尝又懂唱歌？翻来覆去，觉得自己简直一个音符都记不起来。
　　凯到后台，演出队的姐姐们迅速整好了自己的妆容。他年轻有为，又英俊帅气，我是个孩子，我也知道，团里多少姐姐恋着他。
　　他35岁，却还是有着自己的稚气。一直活在音乐的世界里，于人情于世故，毕竟比一般江湖中摸爬滚打的人，懂得要少。我看得出，他和我，一样紧张。后来想起当时，也许那是因为，这是第一次，他指挥父亲一手建起来的团，所以，如此在意。就像我，丑小鸭一样自卑的丫头，第一次，为自己争取。
　　他清清嗓子：“今晚，大家要好好地给他们来一手！”
　　这是老指挥常说的一句话，从他的嘴里说起来，有一种强充的镇定。许多姐姐偷偷笑了。他有些慌，摸摸脑袋：“那大家，唱得开心就好！”
　　他迅速转身离开。我看着这个大孩子，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他不像团里其他人功利心重。他只喜欢在音乐里，找到自己的一切。我觉得，他与我，似乎应该是在一起的人。
　　那天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我没有把歌曲背得烂熟，但好歹，是啃了下来，没有丢人。世上本就没有奇迹，一切发生，其实理所应当。十九首歌，我一首首唱下来，跟着旁边的姐姐，很多动作慢了半拍。但观众不能发现。
　　我当时好紧张，眼里，只在看着他。我一直觉得自己卑微，觉得他像个太阳。在指挥台上，低头看我，或者不是看着我，无论如何，那是光。我只在看着他，只在看着他。他的指挥棒，好比魔棒，我的声音，只顺着那根棒子，或急或缓，流溢而出。他如此投入，神情动人。我跟着他，只要跟着他，那十九首歌曲，仿佛就在心中，只要唱出来，就是心声。
　　最后一曲终了。他转身谢幕，掌声雷动。
　　他回身，手向右示意，无与伦比的潇洒和风度。我仿佛被施咒语，静默下台。
　　久久，不能平静。如在梦中。

　　爸爸妈妈虽说是叹气，那天晚上，还是买票来看了。姐姐一直在偷笑，说他们言行不一。我下了台，脸上小丑一样的妆也没卸。听他们说着这个，说着那个，只是恍惚。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竟以为是他，惊喜地回头。
　　却是那个上课时坐在我前面的男生。
　　他说:“我都听了。你唱得，真好！”
　　我只觉得奇怪：“那么多人一起唱，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脸又红了：“就是觉得，就是觉得我知道……”
　　这是我和宏的第二次对话。
　　在心心念念，都印上了凯以后。

　　大剧院的演出，顺利让我被选进了预备队。小花队的女孩子们，有的祝福，有的羡慕，有的暗暗议论。
　　我都不在意。升上预备队，意味着，以后，我可以被凯带着，四处歌唱。
　　多美好的期许。小小的我，只愿天涯海角，随他的指引，歌唱、再歌唱。
　　上课开始走神，只在纸上写一句：
　　愿逐月华流照君。
　　年少的敏感，特别单纯。是为赋新词强说的愁，也是一份偷偷隐藏的秘密。为这秘密，我激动、小心，忍受着折磨。
　　早早读懂了那句诗，是幸，抑或不幸。
　　宏总是回头来看我。有时下午到学校，总看见他早早坐在我的座位上。看见我来，又马上站起来，回自己的位子。好气又好笑，这个傻瓜，他是要做什么？
　　说他傻，其实当时的我，更傻。每天只盼着团里什么时候再排练了，可以看见他。三天背下十九首歌曲，让我的信心大增：十九首都背下来了，还有什么做不到？
　　只是，预备队里，压力好大。姐姐们，一个比一个美。她们的成熟和风韵，在我，几乎是遥不可及。我本来是自己一搏，冲上云宵。云宵上，却发现，高处不胜寒。每个女孩，都在勾心斗角。争着能上演出队。
　　那时每周有三次排练。老指挥放手让凯来带我们。我年纪小，个子矮，站在第一排。那时有一首美国的歌曲，叫《The battle of Jerico》，里面有一句，音程先一个小七度再跳一个大三度，特考音准。他总喜欢在让第一排的女孩，一个一个，轮着唱那一句。那句音准不好找，女孩们，常常不是高了前面，就是低了后面。
　　而不知为什么，每次，他指到我的时候，他的手指，似有魔力。我的声音，似乎可以为他而发。他指尖轻轻下摆，再上扬，我的声音便会圆润发出。不偏不倚，顺着旋律，顺着他的眼睛，他的指引
　　那首歌曲，是号召男儿们上战场的歌曲。
　　那时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将军。而我是，是唯一懂得他的那个士兵。不起眼的士兵，在千军万马里，甚至只能得到他的一个眼神。
　　便可为君死。
　　他总会满意地点点头，再指下一个女孩。
　　而我，已是完成了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不久，团里要选人去S市演出。由凯带队。
　　确定人选的那天下午，我如有预感，坐在教室里，总是心神不宁。那时是冬天。下了课，立马冲出教室。如果入选，家里会得到电话通知。
　　单车棚上积了雪。我不管路上的冰，跑到车棚里。
　　却找不到自己的车。
　　“在这儿呢！”
　　回头，看见宏。
　　“我帮你把车子搬出来了。呵呵！车棚里车多，怕你不好取车。”
　　他的脸通红，不知是冻的，是羞的。
　　我看着他，一昧傻笑，自己也不由笑了。
　　宏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一起回家，单纯的要求，在初中的我的心里，却有一种淡淡的暧昧。那些一起回家的，总是班里的情侣。我不曾想，有一天，有一个男生，会怯生生地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
　　我傻呵呵地点了头。
　　两个人把车子往前推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我的心里，空白里是茫然，茫然里，又有一丝心动。他总在我的座位上坐着，他们家离大剧院很远还来看我演出，他帮我把车子从车棚里一路抬出来然后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家……明明只有几件事，在我的心里，却是翻滚了无数次。
　　怎么可能呢？没有道理地要我和他一起回家……
　　宏，是不是喜欢我？
　　我一路发呆。
　　回过神时，已经到了我家的路口。
　　才发现，这一路走来，宏也在发呆。
　　于是，两个发了一路呆的人，在路口挥手作别。
　　我们都是懵懂的。直到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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