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宦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悬在纸上的笔久久未落下，一滴硕大的墨滴落在那“颜”字上。

　　惊的提笔人惊叫一声，恼的挠头抓腮。

　　屋外有人叩门：“大郎，在做什么呢？”

　　“去去去！别烦我！”妥家大郎一把抓了墨纸，揉成一团，扔到门上。

　　却没想外边的人已经推门，纸团被打到来人的额间，那人无措之中把那纸团抓住，展开一看，打笑了起来。

　　“这又是……给上次那位和你不打不相识的女侠客写的？你这是写的第三十四封了吧！怎的！那位滟三女侠一封都未给你回？”

　　来人身着铠甲，怀抱着头盔，笑的抹了抹眼角泪水，缓缓走来，将那信和头盔放到案桌上，自顾自的坐在一旁，对着与自己一同进来的内侍李叔全笑了起来。

　　“我之前还道你家大郎前世定然是块石头，怎的谁家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哪里晓得，他是眼光毒辣，不喜欢闺阁女，倒是喜欢江湖女，瞧瞧这痴儿做派！我的信使被他借了，也没见他有意要还。”

　　李叔全也笑了：“将军想来是被那滟女侠给打破了脑袋，打醒了！”

　　妥珅摸了摸自己包扎的脑袋，记起三月前那位红衣女侠客闯入教坊司，以为他是轻薄她要救济的落难官宦女眷，不由分说就同妥珅打了起来……可在得知这是误会后，看着妥珅满头的血，那冷若冰霜的面容终于有了别样的颜色，她脸颊微红，目光闪烁中，抛给他一把铁锤，探着脑袋说着要他还手。

　　妥珅那时满头是血，看着被抛到手上的铁锤，无措的摇头摆手，一边抹着止不住流血的脑袋，一边想要装作无所谓的威猛男子形象，可偏偏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瞧着传闻中稳重超群的妥家大郎如此模样，滟三笑了。

　　妥珅自问此生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子——明明冷若冰霜，却一笑，灿若玫瑰。

　　回想起来，妥珅不由低着头发笑。

　　“瞧瞧，咱们家的妥将军笑的可是痴呢！”

　　妥珅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殿下何必来笑我。”

　　弘献抓了把他案桌上一大堆被揉成一团的废纸，随意绽开扫了一眼，有些瞠目结舌：“我说阿珅，你这石头脑袋怎么只知道给人家小女子写些空谈赘言？就只晓得写着今日吃食，明日行军多少里，什么军中人无棉衣，自己又得找粮草兵长说事儿……人小女子虽说常在江湖走动，可左右到底是个女儿家，你将这些写于她听，怕是她早些将信扔到火堆里了。”

　　妥珅哪里给小姑娘写过信，被他说的一愣：“啊？这可怎么好？”

　　他越想越急，拍案而起，急促踱步：“哎呀，滟女侠本就是女中豪杰，多余的话，可是一个字都不喜欢说的，我这么烦她，定然是被她厌烦了！她这次是回去处理师长后事，本就神伤，可我现下随军，又不得去寻她，她也是不喜欢停些空空慰藉话，我就只能……哎呀，滟女侠若烦了我，怎么得了！”

　　“噗——”

　　弘献瞧着如同热锅上蚂蚁的妥珅，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随后拍案大笑。

　　妥珅这才反应过来，微怒的锤了他一下：“你又唬我！”

　　妥珅这一拳着实用了些力气，本想着弘献本身着铠甲，也伤不了他，哪里晓得这一拳叫弘献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殿下！”李叔全惊叫一声，扶住妥珅，问他可好。

　　妥珅见此，不由蹙眉道：“你的伤还没好？”

　　弘献拦住要去找军医的李叔全，抹了抹嘴边的血：“可别去！那军医是王妃的人，每每我受了伤，少不得这耳报神一封信就送到金陵去。王妃少不得担惊受怕，何苦来？”

　　李叔全还要再劝。

　　妥珅也拦住他，笑了笑：“秦王殿下哪里是怕这个？明明是被上次王妃的修书吓到了！王妃言说若再听闻殿下逞强受些不必要的重伤，再次送来的可就是一封休夫书了！”

　　弘献听了，也不恼，只是擦干了血，眯眼一笑：“难道妥家大郎忘了上次可是本王帮你瞒了那致命箭伤。若是这件事儿传回了我秦王府，你啊，下场不一定有本王好呢！”

　　妥珅一听，又想起韫妹妹弱柳扶风的模样和下一刻睨眼说着比刀剑还吓人的道理，不由打了个寒颤，打着哈哈想要岔开话题。

　　李叔全在一旁瞧着弘献只是吐出淤血并无大碍，便也不急了，只是为两人参茶后，笑着道：“秦王妃乃谢家三小姐，自幼长在妥家，和我家将军情同手足。秦王妃自然是记挂殿下和将军的。”

　　妥珅不由嘴角抽搐：“我之前还同你说过，我家韫妹妹这位金陵第一才女可不是好惹的，偏你还不信，现下被你娶回去做王妃，这脾气越来越大了，和我说话也丝毫不客气。”

　　弘献瞪眼：“别说现下，就说以前，我也没见阿韫同你说话客气些。不过……我还想说你呢！当时夸得你家韫妹妹乃是玉软花柔之姿，风吹大一点儿都能把她吹散了，劝我可别松了手。眼见着我紧追不舍，苦的不得了，才和我说这些，那会儿我被她迷得害了一身相思病，怎么听得进去。”

　　他一听，立马不乐意了：“怎的！你这秦王殿下是反悔了！我家韫妹妹可是你死乞白赖求娶的，现下说我一派痴儿相，若说痴儿，哪里比的上当日秦王殿下孔雀开屏、争奇斗艳？”

　　弘献方才那吹鼻子瞪眼的模样霎时换了，眉宇间竟是自豪：“那是！我为我的我王妃，可是把军法谋术全用上了！不然你家那立志‘朝游碧海而暮苍梧 ’的北斋先生哪里肯嫁人为妻？”

　　妥珅自然知道，“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乃是阿韫最爱的一句诗，她自幼有疾，只能在深闺里养着，却偏偏寄情山水，唯望走遍大江南北，绘出流传百世的江山图，可现在的世道……

　　他叹了口气：“现下各处战乱，多的是山匪草寇占山为王，我又哪里会舍得韫妹妹离开金陵？”

　　说到此，弘献也敛了笑意，起身掀开军帐。

　　外面风雪迎入帐内，千重寒气遂生。

　　那身穿铠甲的好儿郎抚上腰间佩剑，少年风流意气风发。

　　他朗声笑着：“我答应过阿韫，要随父兄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届时无论这天下哪一座山哪一片海，都由得她去——我要她不仅仅是我的秦王妃，我要她朝游碧海，暮行苍梧，千山万里，顺遂无虞，做真正的北斋先生！”

　　那时年少，妥珅真的以为自己能见证一个太平盛世，可是随着一步一步走入皇权旋涡之巅，这颗少年英雄心却随着阴谋诡计而槁木死灰。

　　阿韫没能成为走遍千山万里的北斋先生，而是死在一场属于丈夫的鸿门宴里。

　　弘献一颗赤子心，不为皇权不为帝位，却仍旧被葬送在兄弟的猜忌中。

　　而妥珅，那时的妥珅，拖着一身的伤病，遥望着千里之外的盛安府，仍旧写着给滟三的信。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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