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宦

　　大昭建朝，盛安为都，昔年发宏愿为天下的少年们成了功成名就的臣子。

　　妥珅却急流勇退，退到离大昭最远的大明关中，过起了栽树种花、做酿酒师傅的日子。

　　滟三喜欢酒，可大明关没有可以酿酒的工匠，也没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若是酒瘾犯了，滟三便骑上她的小白马离了大明关，喝饱了回来总是要闹上一闹。

　　滟三总是念叨这儿苦寒，又没酒喝又没肉吃，不肯安分。可他哪里不知道滟三是心疼自己征战多年落下的伤痛一到阴寒地便疼痛不已，每每疼的只能让军医扎满针，滟三总是心疼的红了眼。

　　妥珅疼的脸色很是难看，却笑着说——自己像不像早些年你养的刺猬？

　　滟三被他逗笑，转身却落下泪来，搁不了多久，便又骑着自己的小白马各地寻草药，各处寻名医，甚至时不时掳了什么神医圣手带着来。

　　妥珅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塞给又气又恼又怕的神医圣手多些钱财让专人送回去，转头对着滟三端来的几大碗汤药一饮而尽。

　　滟三心疼他，妥珅自然也心疼她的，可再心疼，妥珅自知自此一生也无法离开大明关——

　　那年元祖崩殂，鄢客手握圣旨封旭王弘恪为帝，弘献便将自己手中旧部全部借口遣散，所有人都嗅出那危险的气息，而自己也以退居大明关逃离后面会出现的所有危难。

　　妥珅不是没有劝阻过弘献。

　　可想了许久，却也明白，若弘献走，那这些秦王旧部就绝无活下去的可能。他用自己的一生换取友人们远离阴谋诡计的生路。

　　弘献离不开盛安府，也离不开紫禁城。

　　那自己，又何以不能为了他，守在这苦寒的大明关，为了他们曾经的少年宏愿做最后的盾牌？

　　妥珅心甘情愿，甚至在这苦寒偏僻处，日子过的甘之如饴，只是这些年他的收信人从只有滟三增加到了盛安府的秦王府。

　　如今的弘献仍是秦王，人人赞他辅佐之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仍旧在信里给妥珅写着有趣事，称自己为五郎，唤妥珅为阿珅。

　　什么你家韫妹妹又怀上我的孩子啦，只是孕吐的紧，我得小心伺候着；什么你家滟三最喜欢的酒家婆婆又酿新酒了，转明儿给你寄过来；什么我求到了名丹妙药，正好治治你的伤病……

　　弘献的信里总是捡些有趣的事儿写给妥珅，从未写过任何朝堂事，以至于妥珅觉得弘恪已经不再猜忌他了。

　　可妥珅后来才知道，弘献也曾写信给滟三，嘱咐滟三派人封锁那些盛安府里有意无意想将消息传到大明关的人……

　　弘献护着他，许他远离一切阴谋，什么里汌之劫，秦王盛世，夺宫之变都与他无关……

　　自然这是后话，那时的妥珅只是觉得弘献的信件里渐渐的提到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孩子。

　　刚开始，弘献写这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总能在他惹得阿韫生气时哄阿韫开心松口放他进屋“伺候”，也能够察言观色竟然能够一言解他困顿——弘献是真的喜欢这个孩子，甚至将他和秦王世子养在一处。

　　弘献的信总是轻快有趣的，信若有三页必有一页满是关于这个孩子的事儿。直到一朝，妥珅在灯下拆开弘献来信，第一次没有笑出来。

　　信上写明了这个孩子和他“义父”的身世来历。

　　一字一句多有停顿，似乎他在写信时也在考虑该那这一位“前朝余孽”怎么办呢？

　　直到在信的最后，几滴浓墨中，弘献写下四字——前世孽债，何累无辜。

　　妥珅便知道弘献最后的打算，他盯着这封信良久，随后将信扔到火堆里，修书回信。

　　妥珅因为伤病，紧握东西时总是颤抖，所以回给弘献的信并不算多，可这一夜，他一封一封的写，却在读时又一封一封的烧毁。

　　直至他终于只是一句——明关道寒天冻土，无花可生，唯荼蘼可成。来时今日，荼靡花开，酿为酒浆，五郎便差人带着那个孩子来一遭罢。

　　妥珅并不言明，可弘献肯定知晓他的意思——一个前朝皇族的血脉，无论如何，不能待在盛安府，更不能待在秦王府。你不愿意了却他的性命，那便将他放在我的身边。

　　这封信却并没有回信。

　　直到三月后的夜，一个孩子冒着大雪拖着木板上的男子叩开大明关。

　　明关道开，妥珅身披狐裘骑马，俯视着单薄残衣的孩子。

　　他仰望着马上妥珅，明明快要冻得麻木僵硬，却跪在妥珅马前，掀开那裹得严实却昏迷的男子脸上的厚厚毡被。

　　看着那骨瘦如柴的故人，面容已不复当年模样，可妥珅仍旧一眼认出，不由跌下马来，踉跄的跪在木板前。

　　那个孩子就在此时，抽出那把血已凝结的匕首，把到妥珅的脖颈处，声音嘶哑冷静：“你要救他，不然我杀了你。”

　　不是请求，更非交易，只是威胁。

　　妥珅觉得弘献果然不说假话，这个孩子有胆有谋，不过……

　　他轻轻握住孩子僵硬苍白的手，回头对他笑了笑：“如此境况，若手抖，是会让人笑话的。”

　　瞧出妥珅的并无恶意，这个孩子松了劲儿，在累的昏迷过去时只是说了句：“手抖，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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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弘献醒来，不发一言，若喂饭也吃，若搀扶到塌上也睡，如同行尸走肉般。

　　妥珅也不问，也不急，只是守在他身边一封一封的念着他给自己写的信。

　　念到他笔下的“阿镜”时，弘献似乎清醒了一般，说出了这五日里第一句话。

　　“他还活着？”

　　妥珅眼睛红了：“活着，他还活着。你要去见见他吗？”

　　弘献颔首，被妥珅领着来到那个孩子的塌前。坐在床榻边，擦去他额间的热汗：“秦王府，如今只他活着了吧。”

　　妥珅只是伸出手抚着他的肩头，声音嘶哑，却带笑：“说什么呢。你也活着啊。”

　　弘献一愣，低声道：“这个孩子，为了护我，到底是受苦了。”

　　妥珅缓缓道：“你也受苦了。”

　　弘献低着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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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献守着因高烧昏睡的孩提塌前，妥珅便也足足守了五日。

　　这五日，弘献终于说起了所有的一切。

　　他似乎无魂躯壳，只有提到阿韫时，终于忍不住了。

　　“阿珅，我是不是不该娶她？”

　　妥珅看着他痛苦的捂住脸。

　　“是我硬要求娶阿韫，你们都劝过我的……她生性爱自由，只想游览山川，不愿困居在□□作指望夫君的妇人！她明明都避开我了的！阿珅，你也劝过我的……”

　　他红着眼睛，抓住妥珅伸过来的手臂，欺声道：“我骗了阿韫！我明明承诺过她，护她一生安乐，终有一日放她自由！可是，她死了！她为了护我，就这么死了……而我们的孩子……阿珅，我该怎么才好？”

　　瞧着已经不复年少的弘献，妥珅只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哭成如今模样的弘献仍是当年的五郎。

　　妥珅红着眼，抱住枯瘦的故人：“阿韫曾说过，她在答应你成为秦王妃时，就已割舍所有。五郎，她爱重你，胜过自顾。”

　　他只蜷缩着，嚎啕大哭，终于不似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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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妥珅又开始给滟三修书。

　　转念想起滟三的酒瘾，来到自己养的荼靡花圃边，瞧着已经在开出朵朵小花，到底笑了，伸手摘下开的最好最大的荼蘼花，放在信件中——滟三，若是你瞧见我养的花开了，可否谅解了我，能不能，见一见我？

　　滟三话少，总是嫌弃他什么小事都能说上半晌。可如今，妥珅当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

　　是该写昔年的旭王殿下、如今的“废帝”经过里汌之劫后回到京都，第一件事便是谋划宫宴之变欲要杀死摄政三年的秦王殿下？

　　还是该写与你情同姐妹的阿韫为了护住丈夫的性命，用陵川秘术女作男身顶替赴宴的秦王而死在西厂锦衣卫刀下？

　　亦或是该写逃出生天的秦王弘献被一个孩子和一个男子护到这大明关内？

　　妥珅不知道该如何下笔，才能让滟三少些担忧。

　　可他还是写了。只因为妥珅答应过滟三，自己于她绝无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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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妥珅写好了信，把信揣进怀中，起身，却见一个小孩子蹲在自己花圃前。

　　贫瘠的土地上开着些许白色的花，并不娇艳，也不好看，却因被妥珅精心养着，篱笆护着。

　　那个孩子伸手，满是伤口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些小白花。

　　他刚醒，昏睡多日，只穿单衣，蹲在花圃前生的一头长发散落于地，这么瞧着，可爱可怜。

　　妥珅走近，轻声笑道：“才多大的小子，就晓得赏花来？以后定然是个招惹姑娘的家伙。真是不知道谁家的姑娘被你这坏小子娶回家做媳妇去。她阿爹不得心疼死。”

　　眼前的小孩子不过七岁，生的金雕玉琢，却因多日奔逃，瘦的很。他生的一双明亮双眸，只是静静的盯着自己。

　　妥珅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明亮的……

　　可妥珅却早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世。

　　他生于祸事里，长于阴谋中，或许生死都不由命。无论真假，何其无辜？

　　这么想着，妥珅温和的笑着，揉了揉他的头，指着花圃道：“这花叫荼蘼，耐旱怕涝。长好了酿成酒，倒是好喝。”

　　孩子对他仍旧很有戒心，皱着眉，甚是没好气：“我没问！”

　　妥珅蹲下身子，仍是不恼，笑着：“我叫妥珅——是个好人。你叫什么？”

　　“你便是先生口中的妥家大郎？”他这般反问道。

　　妥珅颔首：“想来，在他嘴里，也不会第二个妥大郎的。”

　　他歪着头，看着妥珅良久，伸手抚去妥珅脸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墨：“先生提过你，我信你是个好人——”

　　妥珅一愣。

　　这个孩子终于勾起一丝笑：“我是阿镜。”

　　看着浅笑的孩子，妥珅在心里估摸着这个小阿镜生的这么漂亮，不晓得滟三这次怀了三月的娃娃是男是女，若是男孩……也就罢了。若是女孩，没这么好看的话，滟三肯定得怪在自己的头上……

　　想到这儿，妥珅开始估摸着给信上添上一句话——毕竟这个漂亮的男娃娃可不好找，若早早定下，娃娃亲啥的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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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滟三，我的妻。

　　我此一生见过豪言壮志的年少英雄随着阴谋诡计一步一步而槁木死灰，也见过才华腹比仙的红粉佳人因心中大义与爱重而甘愿赴死，也见过好友反目、兄弟阋墙、大厦崩倾于一霎，更见过在此之间的黎民百姓……

　　这是一场没有输赢的生死场。

　　无人不悲，无人不苦。

　　除了被牵连的黎民，上位之人没有人能说自己是真正无辜之人。

　　谁也不能。

　　只有那个孩子，无论他是不是前朝余孽、大元太子，已经在这场生死局中成了最无辜的棋子。

　　如五郎所说，若他身受大元供奉，那身上便该有复国的责任。

　　可他没有，他日日服药掩盖眸色，甚至为了掩盖那双湛蓝的眼睛自学毒术想要毒瞎自己的眼睛，直至双目流血，疼的不能忍受，却不愿意我救他。

　　我抱着小小的他，求到大夫。医治过后，他原以为眸色已改，可却发现仍是湛蓝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拉住我的手，一遍遍的求我剜去他的眼睛。

　　我晓得他，他曾经猜测过自己的身份，却因为五郎和在意的一切，想要割舍一切可能，甚至不惜牺牲自己。

　　这个孩子，不过七岁，聪慧，自苦。

　　我原以为我已经看了这么多的悲剧，这样多的苦难，原以为可以不再妄念。可滟三，我想要护着这个无辜的孩子，我想要他活出我们这些人幻想的日子，不要被前世孽债，贻误终生。

　　我也期盼着，我们的孩子能够无拘无束，万般自在，就像五郎期盼阿韫，我期盼你一样——朝游碧海，暮行苍梧，千山万里，顺遂无虞。

　　滟三吾妻，明关寒销，荼蘼花开，临颍依依，不尽欲白，唯盼缓缓归矣。

　　夫妥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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