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灵

　　三天后，役城最大的客栈，长梦楼。
　　明亮的阳光照出一些在空中飘动的浮尘，木雕窗半开半掩，正对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买卖符咒，法器的声音远远传上来，有些热闹的烟火气。
　　孟初岚正坐在窗边画“破”符，悬着手腕慢慢勾画，试图将灵力注进这张黄纸里。
　　在守言的指点下，她如今已经能够发挥出孟初留下的那些符咒三四成的实力。比起之前烧符只能驱散一部分雾气来说，她已经能破除迷雾了。
　　但她还是有些忧心——虽说有孟初的底子在，她的进境堪称一日千里，但一则实力还是太弱，二则，这种符也有消耗完的一日。
　　她问过守言，孟初留下的符，都是些高阶符咒，一张价值千金。赤贫阶级孟初岚在三天前逛遍了役城中的符咒市场，万分不舍地将一张“禁”符卖了个高价，终于给自己找了一处容身之所。顺便，她还买了一些便宜的低阶符，以及一些做符的材料。
　　一张符咒之所以可贵，就贵在符文，符纸和朱砂的材料，以及作符者的灵力上。她买不起好材料，自己的灵力也勉强，但好在她可以照着孟初的符画。虽然效果肯定比不上包裹里的，但比起一般的符，还是要强上两分。
　　于是孟初岚就像一只仓鼠准备冬天的存粮一样，开始勤勤恳恳地画符了。
　　一开始毁了好几张，后来慢慢得心应手了，也还有几张能用的。
　　守言就安静地趴在窗户上，懒懒地垂着它的手脚。一开始还看着孟初岚画，后来大概是困了，眼睛一闭连缝都没有，看上去活像一只水母。
　　刚开始碰见鬼王的时候，孟初岚还以为是守言藏的好，所以才没被人发现，后来仔细一回想，才觉得不对劲。问了它，果然是别人都看不见，只有契约者才知道它的存在。
　　本来能看见它的应该是两个人，契约双方，现在全三界只有她能看见它了。
　　想想还有点小可怜。
　　……不过怎么有种渣爹抛妻弃子，单亲妈妈养娃的既视感？？
　　孟初岚被自己的脑补呛了一下，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水母言。随即她恶趣味发作，把原本半开的窗户一推。
　　守言很有骨气地没叫，掉到一半自己又笔直地飘上来了，用她俩刚见面时那种委屈的表情看着孟初岚。
　　孟初岚笑了两声。
　　她手里的符画的差不多，干脆停了笔，把那些成型的塞进自己缝的衣兜里。
　　——背个包拿符的速度太慢了，还是放兜里比较快。
　　虽然很影响美观，但和命比起来，那都不重要。
　　她选择住在长梦楼里也是基于一样的考虑。这是役城里最大的客栈，每个单独的房间都有一个稳固的结界作为安全保障——
　　这个世界分属人鬼仙三族，人界在千年前的混战中破碎，人族流散各地，在仙鬼两界中都有人存活。
　　像蝼蚁一样脆弱，也像蝼蚁一样生生不息。
　　如今战事早息，三界维持了千年的和平。虽然如守言所说，近年来争端再起时有摩擦，但表面上大家都还过得去。这役城也不是什么核心领地，里面自然也是人鬼仙三路齐聚，没有限制哪个种族的道理。
　　她还是有点怕鬼。而且暗地里，说不定还有哪个孟初的宿敌正在追杀她。
　　所以虽然很心疼钱，但和命比起来，那都不重要。
　　而且，在眼前这种看着都太平不久的情势下，这城里还有好多贪生的人族富豪，导致高阶符咒一直被炒得有价无市。实在过不下去了，她就再卖一张。至少在她的实力能够给她一些安全感之前，她不能离开这里。
　　但，孟初岚自己心里清楚，她其实也住不了太久了。
　　三天前壬白来找她。就是为了五日后的十五夜祭。
　　十五夜祭，顾名思义，这是一场举办在夜里的祭礼。每年举办一次，渊源颇久，据说原本是为了祭奠一个早已消亡的种族。后来日子久了，毕竟这个种族也没人留存，仪式还在，却早没了当初的祭奠意义，成了一个盛大的庆典。
　　役城中办这夜祭办得最好的，当属近月楼了。不仅酒菜上佳，歌舞装潢也颇具古族遗风。
　　壬白，就是近月楼的主人。
　　他找上孟初岚这事儿，就颇有几分巧合的味道了。
　　十五夜祭年年都有，要想办得有新意就显得格外难。而今年为了出彩，壬白就特意请了批鬼界的舞姬。问题，就出在这里。
　　谁知道那舞姬身姿柔美又变幻奇诡，本来是样样都好，却偏偏在晚上不能出演呢？
　　一至黄昏，倾国倾城貌就褪成一副恶鬼相，面相狰狞，惊悚骇人，这还怎么演？
　　契约都立了，而且看点全在这鬼姬二字上，壬白一肚子苦水没处倒，老本行都捡起来天天算怎么破局。
　　他算了两天，算出一个孟初岚。
　　拘灵师啊，应该有招。
　　孟初岚想起壬白那天在城门边对她说：
　　“姑娘是得了大道的人，在下蝼蚁一只，再努力也不过是将一把泥做得齐活好看点儿，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说着话时，他脸上有笑，眼睛是漂亮的，神色也是漂亮的。
　　漂亮得像个假人。
　　孟初岚忍不住心里嘀咕一句：迷雾见了都退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蝼蚁。他要是都蝼蚁了，那她大概是个细菌？
　　吐槽模式一开，她又想起这份委托的起因：那群姑娘的大变鬼脸。
　　忍不住又来了一句：鬼族这什么谜之特性，都没有夜生活的吗？？
　　守言莫名其妙脸一红。
　　孟初岚扫了它一眼，面不改色地把自己脑子里的和谐画面去了，动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壬白说给她三天时间考虑考虑，现在时间到了。
　　她去不去呢？
　　像是游戏开局，壬白是发布任务的NPC，她遭遇了第一个小副本。
　　是她熟悉操作的时候了。
　　孟初岚决定先去看看。

　　*
　　到近月楼的时候正是黄昏。
　　天色向晚，这里倒还是热闹着 。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染了醉意，被黄昏时的光亮一熏，有种格外的安宁感。
　　孟初岚之前远远观望了一下来往于这里的人身上的打扮，下午就去买衣服的地儿挑了一件最不打眼的，把自己原本那件一看就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衣扒了下来。
　　此刻她一身暗青色团花圆领袍，头发高挽别进墨玉冠里，还风骚地拿了把折扇，时时摇动以便遮住脸。起的就是暗探的心思。
　　实则她为了这次出行，还在脸上均匀涂了一层符灰，就是为了让自己再朴素点，好叫壬白认不出来。
　　这三界当然没什么化妆品，易容术倒还可以指望一下，只盼日后有机会吧，她这张脸说不定还在某些人的通缉令上呢。
　　孟初岚故作一副风流浪荡公子哥的形象，昂首挺胸，眼睛四处乱看。守言就稳稳跟在她身后飘，也没被人发现。
　　她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近月楼门口，谁知刚撩了袍角要过门槛，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那人一身酒楼里小二的打扮，急匆匆刚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汗。他笑了笑说，“可是孟初岚孟姑娘？”
　　“我家主人有请了。”
　　孟初岚：“……”
　　壬白你是狗吗？鼻子这么灵？我一来你就看见我了？
　　孟初岚一阵无力感，但既然对方都发现她了，再躲着也没意思，她索性就跟着小二往里走。
　　楼里空间很大，正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木质平台，周围空出一圈环形走道，此后摆满了间距得当的桌椅。
　　黄昏时刻，正是近月楼迎客之时。
　　酒香菜香扑面而来，杯盘碰撞、谈笑声不绝于耳。环形走道上的侍者脚步匆匆，一盘又一盘熟菜被端出上桌。
　　整个情景像一锅煮沸的水，到处都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只有舞台上是静的。
　　一个姑娘跪坐在台上，纤细的手指慢悠悠的，弹着一架古琴。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淡粉色长裙，衣领连白皙的脖颈都遮住，脸上也有一条轻纱蒙着，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手。
　　虽然衣袍宽大，但仍可看出她身形纤小，隐隐有不胜衣的美态。一双美目安静半掩，只是看着琴。
　　台下吵得不像话，估计无人能听清她弹了首什么曲子，偏她还神色认真，那么仔细地慢慢弹完。
　　孟初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里很怀疑这姑娘是否与鬼姬的事有关，毕竟她蒙面的纱不是那种半遮半掩，神秘勾人的轻纱，而是那种扎扎实实的厚纱。
　　可以说十分美貌，因为这纱，都折了五分。
　　但她的气质又实在不像是什么卖艺的鬼姬。
　　一般卖艺女，怎么样也会顾及一下场合和观众的情绪吧？
　　她倒像是全无所谓，弹这个琴是为了自己高兴一样。
　　孟初岚想了会儿没想通，那姑娘却已经弹完一首曲子，站起身端端正正福了一礼，自己下去了。
　　随后上来一个姑娘面容娇艳，火辣辣跳了一段热舞，带得全场气氛一时高涨。孟初岚却没什么兴趣看，干脆收回了视线，跟着领路人走快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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