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晴

　　晚宴的时间有点难过，在这里苗藐认识的人不多，又都和仲航有关系，苗藐暂时不想理会，只能坐在沙发上发呆，又在轻柔的音乐声和细微的嘈杂声里，渐渐的生出些困意。
　　仲航一直注意着他，见少年面上显出些许困倦来，甚至开始偷偷打哈欠，知道苗藐在经历了忙碌的一天后已经累了。仲航无意与苗藐冷战，这对他们两人而言都不是有效解决问题的手段，但苗藐不说话也不去玩，他也只能安静地陪着。
　　又是刚刚过来的中年女佣，妇人笑容温和，轻柔劝道：“累了就去休息吧，熬夜不好。”
　　苗藐对这个妇人印象不错，见到她就回味起那碗热腾腾的汤面，饱腹感上升的同时困倦感也被无限放大，于是依言站了起来，跟着妇人向楼上走去。
　　走到楼梯口，苗藐才隐晦地向沙发的方向望了一眼，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仲航的神情，却十分确定那个人一定注意着自己，不然怎么连他什么饿了什么时候困了都能准确把握。苗藐想起三哥的好，又联想起仲航的坏，莫名地又开始恼怒，也不知是在不满意认知的崩塌还是别的什么。
　　女佣将他带到二楼一个房间门口，打开门将苗藐迎了进去，简单说明了房间的构造和生活用品的取用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苗藐站在门口，发现这个房间并不是客房，他心里有了点猜想，走到书桌旁随意翻看了一下书本，在扉页上发现了仲航的字迹。苗藐静默了半晌，觉得现在走出去感觉像是自己理亏心虚，而且更换房间必须要提出要求，如果没有仲航的允许，想必先前那个温和妇人也不会同意，但他现在不想和仲航说话。
　　算了，苗藐心头又泛起了一点儿火气，将椅子从桌子下拖了出来，一屁股坐到了上面，抄着手臂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仲航的房间和他本人一样，有着一种干净利落的风范，除了房间正中吊着的一个沙袋，最醒目的便是那挂满了大半面墙的各色刀具和武器，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装饰。沙袋上有着经年累月击打留下的痕迹，显然主人并不是把它当做装饰品，苗藐想起仲航结实的肌肉线条，开始思考在自己房间里放一个沙袋的可能性。
　　苗藐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满墙的刀剑兵器，除了最开始仲航送给他的UT6，在之后苗藐又几次收到了来自仲航的礼物，无一例外是精巧的刀具，很对他的胃口。但零星的把玩还是比不上亲眼看到满墙的震撼，苗藐在与仲航赌气和近在咫尺的刀具之间，只犹豫了半秒钟就暂时放弃了持续整晚的愤怒。
　　仲航的藏品非常丰富，从各式名刀到中外□□武器，闪烁着寒光的刀锋和剑芒提醒着苗藐，这些玩意儿可都不是玩具。苗藐怀着十二分的小心，从墙上一把接一把取下来，拿在手上把玩片刻，才恋恋不舍地放回去。他的速度很快，却还是在看过三分之一后感到了疲惫，苗藐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抬头看了眼挂在高处的一些刀具，遗憾地叹了口气。
　　女佣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洗漱用品，苗藐走进浴室，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怔愣了片刻，这才拧开热水器放水。仲航的房间里有一个淋浴头和一个浴缸，这是顾家所有房间的标配，主人家的特权并未在这上面得到体现，但苗藐不知道这些，他一边鄙视着仲航的奢靡享受，一边毫不客气地放了一池水。
　　苗藐正要脱衣服，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仲航面前毫无防备地遛鸟，脸色尴尬了一秒后又转为了恼怒，愤愤地拍了浴缸边缘两巴掌。想起这茬，苗藐终于后知后觉地起了点防备心，出了浴室到房间门口把房门反锁，又想起这是仲航的房间，锁门似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锁了总比没锁好，于是又把浴室的门反锁上了。
　　苗藐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等到水温降了下来才爬了出来，胡乱擦了擦头发然后开始刷牙。苗藐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一会儿，没从这张熟悉的脸上发现什么吸引人的因素，干脆不再去想，将头发吹到半干后出了浴室。
　　共同分享一张床是很亲密的行为，但苗藐已经十分困倦，没时间去考虑背后的那点暧昧意味，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铺里，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睡眠。他这一天不仅身体累，情绪也很累，双重作用之下，竟然是一夜好眠。
　　苗藐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半眯着眼看了时间，发现刚刚早上七点半。苗藐从床上爬起来开门，门口依旧是那位和善的女佣人，妇人微笑着向他道了声早安，柔声道：“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小少爷是想在房间吃还是在餐厅吃？”
　　注意到她的称呼，苗藐窘迫了片刻，这才道：“等我洗漱一下，下楼吃吧。”
　　女佣人应了一声，静立在门口等待，苗藐想着这茬，洗漱的速度都快了不少，花了不到五分钟便把自己打理妥当，走出了房门。
　　苗藐本以为还是在昨天那个餐厅吃饭，但他没想到的是，女佣人直接将他带到了长条形的餐桌旁，餐桌上多数都是他认识的人，很显然，这是一个家庭的早餐时刻。
　　顾以雯看见他，笑着招呼道：“苗苗，来我这儿坐。”
　　苗藐脚步顿了顿，餐厅里除了末尾的空座，就只有顾以雯身边有个位置，而那个位置旁边就坐着仲航。苗藐无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忤逆长辈，于是依言走了过去，在空位上落座，礼貌地向餐桌上的众人问了声早安。
　　在场众人，苗藐只有一对中年男女不认识，其中那个女人昨天在小楼见过面，他知道是仲航的舅妈，另一个男人却是第一次见。
　　顾峯看见苗藐那一刻就开始精神抖擞，此时终于找到了机会，抢着发言道：“姑姑，让我来给苗苗介绍介绍。”
　　顾以雯笑着点了点头。
　　顾峯环视餐桌一圈，惊奇地咦了一声：“苗苗，只有我爸妈你不认识了，喏，这是我爸，这是我妈。”他指了指那对中年男女，不由得向仲航投去敬佩的目光，在苗苗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让他认识了全家人，这样的本事真是不得不服气。
　　顾氏夫妇冲苗藐点头示意，苗藐也回以微笑，心底却暗自松了口气，还好顾峯没有开口就让他跟着喊舅舅舅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实在有些喊不出口。
　　仲黎瞪了顾峯一眼：“就你话多，苗苗吃饭，别理他。”
　　顾峯委屈脸闭上了嘴，苗藐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把半张脸埋进了粥碗里。
　　苗藐一直没有看仲航，除了最初进餐厅时的环视一圈，他仿佛选择性地忽视了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夹菜，他的眼神都干脆利落地避开了对上仲航的可能，一点儿也没给人巧遇的契机。
　　仲航看着身边这张倔强的脸，不由得苦笑，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苗藐决绝起来，就如同孤军奋战的狼崽，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肯妥协半分。
　　就这样沉默着结束了早餐，至少他们两人之间是绝对的沉默，餐桌上众人都看出了端倪，却也不知缘由无从劝起。顾峯和仲黎都有些诧异，他们昨天见到苗藐和仲航的时候还一切如常，怎么一晚上的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僵硬到如此地步？
　　但当事双方都没有说明的意思，众人结束了早餐就要各自散去，还是顾以雯插话道：“苗苗早上要回去吧？老三你开车的时候要慢点啊！”
　　仲航应声，见苗藐没有出言反对，着实松了口气，他真害怕苗藐连送不愿意让他送了。
　　苗藐跟在仲航身后，走出了大门，在阳光下眯了眯眼，终于开口和仲航说了一句话：“师姐呢？”
　　仲航眼中的惊喜之色一闪而过，回头笑道：“她还在房间，还没吃早餐，一会儿会有人送她回学校。”
　　苗藐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看着地上的青草哦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仲航无奈地看着眼前这颗黑漆漆的脑袋，少年又长高了一点，就要超过他的嘴唇，只是身形还单薄，有的是长肉空间，和他第一次见到时的小孩模样已经是天壤之别。
　　仲航试着离苗藐近了一点，发觉少年立刻就警惕地后退了半步，只好退回安全距离内，思索了片刻后道：“苗苗，咱们都冷静冷静，你现在不想理我没关系，我这一周都不会来烦你，但你不要一直这样好吗？我一定会疯的。”他揉了一把脸，有些疲惫地说出了最后那句话。
　　苗藐不觉得谁没有谁就会疯掉，但他从仲航的声音里听出了恳求的意味，那种疲惫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苗藐没能把尖酸的挖苦说出口，只是用脚尖碾碎了鞋底的青草，小声道：“我想回家。”
　　仲航没能得到回应，静默半晌，转身上了车。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苗藐没有坐在最习惯的副驾驶上，而是一个人坐到了后排，转过脸盯着窗外。仲航通过后视镜看着少年倔强的侧脸，轻轻揉了揉眉心，启动了车子。
　　苗藐不太适应这样的沉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和仲航分享自己的生活和喜怒哀乐，这个人早已经脱离了陌生人的范畴，甚至比朋友都更让他信赖。所以苗藐更觉得愤怒，如果在树下那一吻带给他更多的是羞恼，后来发现的种种就让他心中升腾起了怒火。
　　人们把生命中不可避免地轨迹叫做命运，苗藐从没想过要和命运抗争这种无聊的事情，他更多的时候习惯随心所欲。他以为和仲航的再遇和熟悉是偶然，然而被那一吻震惊之后，只需稍加回忆，他就联想起种种被忽略的细节，进而愕然地发现，他所以为的巧合，不过是另一个人精心安排的结果。苗藐想起了棋盘上的棋子或者被细线操控的木偶，感受到了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苗藐还是个感情纯粹的少年，正在向青年时期转变的他，还没来得及学会什么叫做喜怒于心不显于色，他觉得生气恼怒，便一定要表现出来。他不会吵架，也打不过仲航，他所能想到的反抗手段便只有沉默，这种他自己都不喜欢的氛围，能不断提醒着他也提醒着仲航，他们的关系已经不似昨日。
　　苗藐僵硬地坐着，觉得右手腕有点酸痛，早起时他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没有在意，还以为是晨起时的酸麻感。然而随着他浑身细胞的苏醒，右手腕的痛感越来越严重，他确信不是错觉，想起昨天在保龄球馆仲航的提醒，这才明白拿不动筷子不是一句吓唬人的话。这种痛感并非不能忍受，苗藐只是皱了皱眉，将双手揣进衣服口袋里，右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仲航没有发现他的不适，少年的脸一直是僵硬着的，仲航没有修炼出读心术，还在担忧苗藐不理人的态度。仲航几次想挑起话题，都在看到苗藐一如既往紧绷的侧脸时选择了放弃，从上车开始，苗藐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仿佛右边车窗外有什么绝世风景。这样的视角，想看到驾驶座上的仲航也困难，明确地表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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