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晴

　　泡了个吧，喝了个酒，打了个架，跑了个路，早已是满城灯火的时候。刚打完架跑路时还没注意，苗藐停下来歇口气的时候才发现气温骤降，风吹到身上凉飕飕的，天空也是黑压压一片，已经有细细的雨丝开始飘落下来。
　　淮海市的秋天天气总有些阴晴不定，上午艳阳高照下午就阴云密布的时候也不鲜见。苗藐不会看天气，从来都是看天穿衣，只有天冷的时候才会自觉多穿几件，他们两个下午出门时还有几分阳光，苗藐身上只穿了一件长袖单衣，薄款的面料不怎么挡风，冷风一起就忍不住缩了缩。
　　“下雨了。”陆一阳抬头看了看天。
　　“咱们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吧！”苗藐提议道，飘的雨虽小，却架不住细密，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肩头洇湿，风一吹，他实在有点冷。
　　“你冷啊？”陆一阳看他这模样 ，有些恍然，“那就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这句话就像是个转折点，大概是他们流年不利，这一天也不适合夜不归宿，又也许是那一架打出了霉运，总之他们开始连连倒霉起来。两人出门本就是临时起意，想要出来潇洒走一遭，因而准备得不充足，当宾馆前台向他们索要身份证时，两个人面面相觑，居然一个也拿不出来。
　　淮海市前些年还有些无证无照的小旅馆，不需要身份证件也能住宿。后来新市长上台做政绩，来了个大整改，这种胆敢收留身份不明着的小旅馆被查封了个干净，旅馆老板们人人自危，不敢以身犯险。再加上他们两个长得面嫩，看起来就像是没成年的高中生，前台的大姐苦口婆心地劝了好半天，让小孩子家家不要和爸妈闹别扭，夜深了赶紧回家，对于苗藐想要走后门入住的要求严词拒绝。
　　苗藐有些无奈，和陆一阳对视了一眼，只能放弃了在这家住宿的想法，换了一家碰碰运气，却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两人这么一折腾，夜渐渐的深了，雨也越下越大。苗藐在雨中穿梭了两次，衣服湿了半截，冷得他有些发抖。陆一阳还想找家旅馆试试，苗藐却阻止了他，两人换了家网吧碰碰运气。
　　网吧的老板是个叼着烟、啤酒肚、头发油腻的中年大叔，听到客人上门，懒懒散散地抛出一句：“身份证。”
　　陆一阳讪笑着上前套近乎：“老板，忘带了，就免了呗！”
　　网吧老板瞧了他们两眼，目光在他们尚且稚嫩的脸庞上转了转，一脸了然之色，懒洋洋地道：“一百一晚。”
　　陆一阳脸色一僵：“老板，贵了点吧？”哪怕他已经很久没进过网吧了，也知道这价钱明显是在狮子大开口。
　　网吧老板冷哼一声：“这还贵？我这可是冒风险的，你们这种小崽子被抓着了罚款就是两千以上，不来算了！”
　　陆一阳连忙赔笑脸：“别别别，来！来！”说着就要摸兜掏钱，脸色却是一僵，不可置信地又掏了掏，掏出一个带着破洞的口袋来。
　　苗藐看他脸色不对，顺着看过去，顿时头疼起来。苗藐带的钱付了酒钱，身上只剩下了一些零钱，加起来也不过十几块。陆一阳更惨，本来该装着大票子的口袋破了个洞，另一个口袋也只有块块毛毛的零钱，加起来还不到十块。
　　网吧老板见他们半天也掏不出钱来，暗示能手机支付也没得到回应，阴沉着脸色开始赶人。两个少年只好出了网吧，站在屋檐下发起愁来。这下也不用烦恼住宿的问题了，就算有宾馆肯违规收留他们，他们也付不起房钱。
　　雨越下越大，雨幕如织，街上已经看不见什么行人，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向街口走一点，看看能不能打到出租车，二十几块钱勉强能让他们坐到学校附近。
　　他们的运气还不算坏到家，街边原本没有遮挡物，两人都准备淋着雨轮流去拦车了，却看到街边还支着一个烧烤摊子。摊主百无聊赖坐着斗地主，也没期盼生意的意思，见他们跑过来躲雨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抢地主。
　　两个湿漉漉的少年在烧烤摊子旁边蹲着，眼巴巴地望着街上偶尔经过的夜行车，期盼着能看到属于淮海市出租车的明红色。
　　苗藐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黏糊糊地在身上，冰凉的雨水透骨冰寒。他本就畏寒，此时更觉得难受，控制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陆一阳察觉苗藐的异样，有些手足无措，向着苗藐的方向靠了靠，试图增加一点暖意，苗藐发现了他的小动作，虽然明知没什么用却也没躲开，两个人最终挤成了一团。
　　陆一阳觉得应该说点什么，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粗心大意丢了钱，两个人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也不知道口袋为什么会有洞。”陆一阳沮丧道，“对不起。”
　　“说什么呢。”苗藐瞅了陆一阳一眼，刚刚在网吧，他确实觉得这个舍友脑袋有洞来着，但现在却觉得有点感动，倒霉的时候还有个人陪着，哪怕对方一样狼狈，他心里也舒坦不少，“真后悔把那件衣服扔了。”苗藐没接陆一阳的话题，转而叹了口气。
　　“就是，而且应该带着手机的，现在也能求救。”陆一阳也叹气，两人大概是少年叛逆，觉得要一不做二不休，要将夜不归宿贯彻到底。为了显示决心，不被任何外来因素打扰，两个人一致决定将手机留在了宿舍，现在想来，果真脑袋有洞，居然给自己挖了个深坑还埋上了土。
　　苗藐搓了把脸，觉得有些头晕，他抵抗力一向不行，这样淋雨，回去病一场几乎是必然，但现在倒在这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为了转移注意力，苗藐站起来张望了一下，另一边的摊主刚好输了牌，正拍着大腿扼腕，看见他的动作，开口劝道道：“小伙儿，这边没车的，还是让大人来接吧！”
　　苗藐有些疑惑：“这边这么多餐馆，怎么会没车？”
　　摊主道：“今天下雨没生意，好多餐馆都提前关门了，出租车没客人就不来嘛。”
　　苗藐觉得头更晕了，太阳穴突突的跳，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一旁的陆一阳听了这话，表情瞬间愁苦起来，看着脸色发白的苗藐，担忧道：“苗藐，你没事吧？”
　　苗藐摇了摇头，在摊主支起的小桌子边坐下，开始思索对策。他们如今没钱没身份证还没有手机，这一片离学校又远，老天还不给面子在下大雨，他的身体也不争气，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死局。原来网络支付验证没有那么严格的时候还好说，可以跟路人借个手机登录电子钱包，现在更换手机登录却需要手机验证码加上身份验证，两者缺一不可，现在也难以实现。
　　陆一阳在他身边坐下，支着腮帮子唉声叹气，不时担忧地看向苗藐。他天生火气足，倒没觉得有多冷，只是苗藐的脸色实在不好，陆一阳离得近，甚至能感觉到苗藐还在不自觉地发抖。
　　苗藐抿着唇想了一会儿，觉得貌似无解，摸了摸肚子，他看向陆一阳：“你饿不饿？咱们吃串儿吧！”
　　陆一阳被这神转折惊了一惊，有点儿茫然道：“咱们不是只有车钱了吗？”而且还只是勉强够，哪来的钱吃烤串。
　　苗藐道：“既然打不到车，咱就先填饱肚子吧，有了力气再去等，总能等到一辆。”
　　陆一阳张大了嘴：“那打到之后呢，坐霸王车？”
　　苗藐促狭地笑了笑：“把我押车上就行，你回去拿车钱，可别把我扔那儿了。”
　　陆一阳瞬间责任感爆棚，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
　　两人把身上仅有的二十几块钱贡献给了烧烤小摊，摊主估计是看他们可怜，还友情赠送了一串，凑足了四荤四素。两个少年缩在小摊矮小的塑料小凳上，吃了一顿百感交集的夜宵。
　　摊主做完最后一单生意没多久，他开着小货车的老婆就冒雨过来了，摊主心宽体胖的老婆见到两个少年，一边收着烧烤工具，一边絮絮叨叨：“现在的小孩子哦，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你爸妈担心知道不哦，还不快回家……”
　　有家不能回的少年们对视一眼，无奈地退出了这个临时的避风港，没办法，摊主夫妇已经开始拆雨棚了。
　　两人又退回了屋檐下，现在的房屋结构屋檐都偏窄，根本挡不住雨，两人一退再退，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家网吧门口，网吧在二楼，一楼的入口处倒是个避雨的好地方。
　　雨势不见停歇，出租车的明红色也不见踪影，两人想坐也不能坐，他们俩虽然没什么洁癖，但楼梯上满是沾着泥水的脚印，实在是坐不下去，只能蹲在楼梯口，无比惆怅地抬头看天。
　　“这雨不会下一晚上吧？”陆一阳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声音有点发颤。
　　“不会的。”苗藐轻轻咳了一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嘶哑。
　　“你怎么样，嗓子都哑了？”陆一阳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还好。”苗藐清了清嗓子，勉强笑了笑，“你听，现在正常了。”
　　陆一阳松了口气，看着苗藐难受的模样，心底泛起丝丝愧疚，闷声闷气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生病了。”
　　“说什么呢，咱们不是说好了同富贵共患难的吗？现在多刺激！”苗藐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什么错不错的，咱们都没带手机身份证，顶多是傻到一块儿去了，谁没个傻逼的青春。”
　　“说得对，青春就是不断傻逼的过程！”陆一阳笑了，勾住苗藐的肩膀，生出了点桃园结义的豪情来，“咱都是同舟共济过的人了，以后有事兄弟一定帮！”
　　“行啊，下次打架你先上！”苗藐笑着调侃。
　　“这个我哪行。”陆一阳一秒变怂，讪笑道，“还是苗大哥威武！”
　　两人在楼梯下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苗藐很庆幸这个时候身边的人是陆一阳，这个话唠永远不会没话说，有他在身边，苗藐因为低烧而越来越沉的脑袋才不会彻底迷糊。
　　刚到楼梯口不久，苗藐就发现自己有点发烧，为了不让陆一阳慌神，这才忍着没有说，还刻意引导这个话唠打开话匣子，让两个人的倒霉时候过得有趣些。
　　“苗藐……苗藐……”陆一阳正和苗藐分享着他初中的窘事，说到一半却陡然变了音调，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声音有点儿发抖，“我看见熟人了！”这个时候看见熟人，陆一阳显得悲喜交加，悲的是第一次夜不归宿就被抓了个正着，喜的是他们两个的倒霉日子终于到头了。
　　苗藐没有站起来，只是向旁边让了一点，歪着头打量已经走到陆一阳身边的熟人。这人年纪不很大，陆一阳虽然直呼其名，但神色间有点心虚，不像是朋友更像是哥哥，大概是能管着陆一阳的人。
　　苗藐心中的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他们今晚不用露宿街头了，真是可喜可贺。苗藐环着手臂，捏了捏黏在身上的衣服，感觉像是穿了一件冰做的衣服，有种彻骨的冰凉。有人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温柔：“你在发烧。”
　　苗藐昏昏沉沉的脑袋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抬头，看清面前的人，苗藐表情有点怔愣，半晌才找回了声音：“三……三哥。”
　　仲航应了一声，伸出手去摸苗藐的衣服，发觉入手潮湿，眉头皱得更紧，又将少年冰凉的手捏到掌心搓了搓，不容拒绝道：“跟我回家。”
　　苗藐被他牵着手站了起来，蹲了太久，少年的腿早就没了知觉，身体的重量大部分都落在仲航身上。
　　仲航不在乎他这点体重，半扶半抱着怀里的人，撑开了雨伞。苗藐突然想起了陆一阳，挣扎了一下转身，冲陆一阳比划示意。
　　陆一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想了想又有点不放心，快步过来对仲航嘱咐道：“苗藐生病了，你别忘了给他吃药。”高栩跟在他身边，冲仲航点头示意。
　　仲航低头看了眼苗藐发白的小脸，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进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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