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几天后，何舜华成功地搞定了茶园的问题，我们也要离开这里了。但是在走前，武肖来到这里，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大小姐！”我一进旅馆的大厅，武肖就激动地冲出来给我打招呼。
　　“武肖？你怎么来了？”他应该在李公馆看门的呀。
　　“何先生要去广州一趟，让我带小姐回南京。”武肖说着喝起茶，“何先生刚刚走的，大小姐去哪了？”
　　…何舜华去广州了…竟然不和我说一声，不告而别啊。
　　“我去看我一个朋友了，我们什么时候的火车？我还想去送别。”我问。
　　“朋友？”武肖的眼睛放光看着我，“男的还是女的？是男的，小姐就不要去了。万一骗走小姐怎么办。”
　　“……女的…”我实在无语，对这件事，何舜华巴不得我赶快找个夫婿回来，武肖却巴不得我对那些男人都不感兴趣，真不明白这两个人想干什么。
　　“咳…明天上午的，今天我们还要在这住一日。”武肖表情恢复正常，“小姐的朋友是去哪？”
　　“她今天晚上的轮船，去上海，我去送送她。”我说，看着窗外的阳光。朱玲被一家上海的广告公司看上了，其实早在半年前就邀请她去当模特，但是直到现在她才答应。

　　人约黄昏后，火烧云布满天际线，仿佛一场大火从海上烧了起来。让我突然想起我的父母死于的船难，以及我梦境中的火中的那个人。
　　“谢谢李小姐相送。”朱玲走过来拉回我的思绪。
　　“没事，将来我有机会来上海的。”我说，看了看四周低语道，“他还是没来吗？“
　　“没有，”她轻垂着眼睑，很快抬头微笑，“没事，不过小姐你说的对，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玲玲，”我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回头，只见徐义穿着一灰色长衫，有点透湿了，仿佛是赶过来的。他看着她，眼底情绪仿佛波涛汹涌。
　　我自觉地向旁边站，留下两人对视，朱玲的父亲去拿东西了。一时间，过往的行人成了背景，这次紫色的晚霞世界里，时间仿佛停滞，只剩下她和他。
　　朱玲上次告诉我，她和他自从在她十六岁时，因为我们家买茶园的缘故他们遇见了，后来一起在一所学校读书，再后来两情相悦了。双方父母也很满意，本来只需要将一切按部就班就可以安稳一生一世，结婚生子，男耕女织，岁月静好。
　　只是在朱玲二十岁的时候，上海的广告公司老板路过这里，看中了朱玲，想让她当模特。朱玲也是十分愿意的，她说，她一直就特别想成为杂志上面的模特。
　　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并且支持。可是徐老爷却不赞成，他觉得女人不应该这样抛头露面的，而且杂志上那些模特的姿势哪个不是搔首弄姿，如果朱玲去当模特，不仅会有伤风化，而且拉低徐家的身份。
　　就这样徐义劝了徐老爷很久，但是他依然不松口。徐义是个有名的孝子，徐老爷不同意，他也无可奈何。
　　徐老爷说：“我欣赏玲玲，但是我们徐家的儿媳，怎么能是一个模特？”
　　当爱情与梦想冲突，就在朱玲决定放弃模特之时，徐义提出分手，希望她追逐自己的梦想，不要为自己放弃机会。同时另外一家登门说媒，一位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徐老爷很快就答应了……
　　结婚那日，我们坐在茶园的草坪上，看着满天繁星，她在我怀里流着泪，我们居然不知觉睡着了。后来还是何舜华把我抱回来的。

　　夕阳西下，朱玲白色的洋装染成红色的，随风摆着裙裾，她看着他：“你怎么来了？”声音低低的。
　　“我来送你，祝你一路顺风。”他说，声音如这海面一样，波澜不惊，“到了，给我们发电报。”
　　“嗯，将来来上海找我玩。”她说，但是我似乎听出哽咽的声音。
　　“好的。”他还是看着她，眼底的情绪涌动。
　　“你快回去吧，新婚燕尔的，快回去陪陪嫂子。”她说着强笑道。
　　“好。”他说，微笑道，“我看你走再走。”
　　我突然想起一个画面，也是夕阳西下的渡口，那个黑色的身影走上轮船。他身姿挺拔，气宇轩昂，就似与这夕阳融成一幅油画。
　　“那看我们谁等谁。”我似乎听到我在讲话。
　　“小姐，我走了！再见了！”朱玲与我挥手告别。朱先生也过来了，看到徐义，不过没说什么。
　　他们登上轮船，朱玲站在甲板上，看着我们或者说他…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对方，本来我以为的生离死别般的纠缠没有发生。直到船消失在天际线，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变纵有多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这一去，他俩的红线大概也就断了。
　　“徐先生，”我走过去打招呼，打断他的沉思。
　　“李小姐，久仰。”徐义向我做了一个揖，这么老式的礼仪方式，第一次遇见。
　　“冒昧的问一句，徐先生有没有去过新式学堂？”
　　“去过。”他很儒雅的摇头，面带微笑，“徐某在私塾读了十年，因为家父是守旧派，所以徐某很多礼节也是那些老古董了。”他看出来我的困惑了。
　　“徐先生，你还喜欢朱玲吗？”我问，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和他的话一样平静，“喜欢又如何，徐某和她的缘分只能到此了。”他说，突然转过头来，“李小姐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愿闻其详。”耳边是海风吹过的声音，仿佛带着彼岸的诉说。
　　徐家是当地著名的乡绅之家，徐老爷是前朝的举人，徐家一直坚持着老祖宗的规矩。
　　徐义的母亲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女人，跟着她的父亲去过英国。徐义的母亲一次作为翻译，在生意场上认识了徐老爷。
　　缘分大概就是这么巧，两人一见钟情，为了满足徐老爷的要求，徐义母亲辞去工作成为了一名家庭主妇。
　　后来在徐义十岁那年，徐母大病一场。但同时徐老爷竟然娶了一个姨太太，就在他们寻欢作乐的那个晚上，徐母去世。
　　去世前，徐母拉着徐义说：“义儿，其实母亲有点后悔当初嫁给你父亲，认识你父亲前，我很想成为一名翻译官，开自己的翻译馆。后来为了你父亲，咳……咳…义儿，如果爱情与梦想冲突了，你一定要好好权衡，咳…”
　　后来，徐母去世了。再后来，他遇见了朱玲……
　　“第一次听说她是因为她的文章登上了报纸，我觉得她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女子。即使后来我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所有现在我不能自私地让她牺牲梦想，平庸一生，就像家母一样……”他喝着饭后的茶，缓缓地转着茶杯。
　　“所以你逼走她…”我听完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是的，李小姐，请不要告诉她，徐某不能阻止她追逐她的梦想。因为爱她，所以我不能……”他低下头。
　　“什么爱她！”我突然很想训斥他了，情绪激动起来了，”你是不敢！你不敢冒犯你的父亲，你们的祖宗之法，你怕她将来有像你母亲的抱怨。你喜欢的是朱玲这个人，她的梦想和你的爱情不冲突，只是和你们所谓的祖宗之法冲突！如果你爱她，现在就追去上海啊！”
　　他低着头沉默不语，一时间餐馆里其他声音成了他的背景。说完后，我觉得又有点冒犯了，不过还是为朱玲不平。
　　“是，徐某是没这个胆量。徐某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爱她，终究是我负了她。李小姐，就算徐某有这个胆量追去上海，我的新婚妻子怎么办？”他苦笑着抬起头。
　　我一时失语了，是啊，那个女孩又没有错。
　　“这个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事已至此，徐某只能这样走下去了。对不起。”他说，眼睛看着窗外的灯光。
　　后来，朱玲在上海滩大红大紫。三年后她嫁给了一个搞艺术的外国人。又十年后徐义病逝，他要求将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交给朱玲，但那时朱玲已经去了美国，那本日记本也在战火中消失了。据说有个人看到过，第一面便是写到：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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