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微生

　　刚才在凉亭里的浑浑噩噩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不知所措，不可置信的震惊和一瞬间里即将热泪盈眶的感动几乎将微生整个淹没。

　　季峤拿着火钳翻了翻炭盆，平静地像一副水墨画。

　　火光映在季峤的美好的脸上，微生能清楚地看见他低下头时恰到好处的眉骨山根，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眉毛都变成了金色，脸色如白纸般苍白得像一副假面，可眼睛里却像藏着除夕夜里盛放的漂亮烟火，看上去就像一尊不可侵犯的神祇。

　　微生望着这房间的四周，就是这样一个临时的落脚处也装饰的和酒楼里最昂贵的天字一号房一样，他是天生就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人。

　　他就算是跌落在泥淖里也能以最优雅最自在的姿态站立起来，就算满身污秽也令人肃然起敬的人。

　　微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声音像是同人耳语一般低的微不可闻，不知道是在问季峤还是在同自己讲话，“倘若我不同你去，你还辞官吗？”

　　季峤递了个暖手炉给微生，询问地“嗯？”了一声，“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听见自己说什么可他却看见了自己盯着手的动作，递了暖手炉是因为以为自己冷。

　　这么好的一个人命运为什么待他这么不公呢？

　　微生用力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呐。”边上香炉里的香快燃尽了，微生走到桌前背对着季峤无声无息地从衣袖里拿出一支玄云纹理新香续上。

　　季峤靠在椅背上，声音有些低沉，好听的像风起时森林里沙沙作响的树叶声，又像谷里偶尔传出的竹笛给一种莫名心安的力量。

　　“找完左丞后我们就往南边走，京城的冬天太冷，南边的气候要暖和些，我虽然没了官爵但是银子还是够的，你路上碰上什么喜欢的我们直接买下来就好。”

　　“齐云山下脚下有个小村寨，那儿盛产杏糕冬天也挺美的，我想先去那儿看看，然后咱们就直接南下去苏州吧，我有个朋友在苏州……”

　　微生脑袋里像是经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双方僵持不下，战场上兵荒马乱，刀剑铮铮。

　　她很想答应但是她不能，这两个想法在脑海中激烈的斗争，快把她撕裂成两半了。

　　季峤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离开，他的身体需要靠京中的药材调理，况且冬天的天气这么冷，在这种情况下他真的不适合出行，京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最好的地方。

　　方才的欣喜若狂和心里燃起来那些憧憬逐渐褪去，微生突然开口打断了季峤急切而认真地说道，“季峤，我们不要去了，左丞让别人去找，虎符你想留着就留着，不想留就交给皇上，咱们回京城好好养病好不好？”

　　季峤一愣，女孩深深的恳求和担忧全都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脸上，他停下，看着微生的眼睛郑重地说，“若是不谈其他的，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吗？”

　　两人都知道，这一走对季峤究竟意味着什么，于他而言舍弃的绝不仅仅是爵位和权势这么简单。

　　山高路远，另走他乡。

　　季峤语气和缓地征询着微生的意见，他只字未提皇上关于纳微生入宫的想法，也闭口不言自己为何要这样去做，就像是单纯的发出一个出游的邀请，静静地等着微生给一个答复。

　　季峤温柔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密闭的空间，致命的诱惑，微生闭上眼睛，刚压下去的念头复起，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叫嚣着：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呢，开口答应吧，若是不考虑旁的那些又为什么不呢？

　　接着微生听见自己的长舒了一口气，应道，“自然是愿意的啊。”

　　罢了罢了，遵从本心吧。

　　微生再从季峤的房里出来时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冬日里天本来就暗的早，北方的冬天里总带着一股萧瑟的寂寥。

　　怪不得季峤想去苏州，苏州的确是个顶好的去处，微生心想。

　　习惯性的往后院走，快到时看见方世玉探着个脑袋在小偏门那里张望，估计是怀承把东西送过去了这才来这儿等她的。

　　方世玉瞥见微生后连忙行了个礼，一消初次相见时笑面虎的模样，手里拿着封刚开了封口的信函，搓了搓手掌，诚恳道，“多亏微生姑娘您了，姑娘之聪慧在下真是佩服！我先按着这个方向查下去，一有消息出来，立马来通知您！”

　　方世玉眼里的热切未消，虽说这才开了个头但是比起他们多年忙碌未果的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初见时哪能想到这个小姑娘是个这样厉害的角色，心里不禁赞到淮安王可真真是眼光独到，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女子。

　　方世玉不禁咂咂嘴，腹诽道幸亏淮安王是没有夺位之意，这两人要真是联合起来，这天下究竟是怎么一说还真是不一定。

　　微生颔首，“还要多谢这些时日方公子相助，这原本就是我们说好的，是我分内之事，方公子客气了。”

　　方世玉又是一行礼，“之后姑娘有什么需要的亦或是又有了消息，只差人传个信到方宅来即可，方府的人任您差遣。”

　　微生点点头，在心里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眼下自己同季峤是要走的，这王尧的事越快查清越好。

　　串联了一下当年无声无息消失的王尧，断指惨死的王林，一直躲躲藏藏的文也……

　　心道明日要同季峤商量一下先去一趟白云观，白云观里定有乾坤。

　　微生拢了拢衣袖，这时节随便一股寒风都吹的人瑟缩，大约过些时日便能见着初雪了。

　　摇了摇头心里惦记要把取暖的物件都带上，自己是无所谓，可季峤要好好的。

　　刚转身就瞧见景云敞着灰色大麾站在距离微生几步之遥的空地上，脸色比方才在凉亭里转圈时还要阴沉上几分。

　　没有旁人在边上景云也懒得再做戏，整个人的暴躁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微生也没有力气再同他斡旋，有气无力道，“你怎么又来了？又什么坏消息想来嘲讽我？”

　　微生作为鬼谷里唯一的女弟子从第一天起就颇受众师兄弟的宠爱，而上天是不可能让一个人万事如意的，在年纪轻轻的微生沐浴在整个鬼谷的宠爱之下时，还有身旁一只每日横眉冷对挑刺呲牙的魔鬼。

　　别人的大师兄都是温柔包容的，而自己的大师兄……看着景云那阴沉的面孔，微生心底叹了口气，简直是一言难尽。

　　景云冲着微生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跨步上来揪着微生的脸狠狠揉了一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微生脸上那层皮扯下来，“易容越发精湛了呀，都糊弄到皇帝眼前去了。”

　　微生揪着景云的手腕踢了踢腿，无辜道，“你说什么呢？”

　　景云斜着嘴角，睨着眼神讥讽道，“方才在皇上面前倒是乖顺地很，这可是欺君要掉脑袋的事！”

　　微生一听景云这话，抓住景云的手臂猛地摇了起来，“我没有啊，方才我一直在季峤房间里就没出去过啊。”

　　景云收回了手，凝视着微生，脸上的表情不似掺假，扣了扣腰间的玉佩。

　　微生捋了捋耳畔的头发，正色道，“这天下会易容的又不止我一个，你方才是瞧见什么了？”

　　景云眯起眼睛，目光不善地怀疑道，“真不是你？”

　　微生一摇头，神色坦然，“自然，我这么惜命的人不至于去犯傻吧，方才我一直同淮安王在一起呢。”

　　景云闻言也不再纠缠下去，面色不渝道，“皇上召集了几个大臣议事，我去时舒妃正在里间陪皇上吃莲子银耳羹，可她走后不到半个时辰，外面的太监就又递话进来说舒妃问皇上，今晚要不要一同用膳。”接着冲着微生扬了扬眉，眼神尖锐得像一柄利刃，意味深长道，“你说这是不是有些蹊跷？”

　　微生半歪着脑袋冲景云翻了个白眼，揉揉自己的脸，“你这神经也太敏感了吧，哪有什么蹊跷，你还管人皇帝吃不吃晚膳呐？”

　　景云侧头冷哼一声，“你倒是粗神经，你回去可有想办法？真打算入宫了不成？说不定我下次见你时还得唤您一声‘娘娘’。”

　　微生耷拉着眼皮，性质缺缺地打了个哈欠，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声音糯糯的，“说完了没呀，我可要回房去了，折腾了大半天我都乏了。”

　　景云像施舍了多大的恩惠般点了点头，末了补了句，“皇上那边我会尽力帮你拖延一下的。”

　　微生应了一声，“多谢了。”然后慢慢吞吞地起身，秀气地捂着嘴又打了一个哈欠，困乏地往外走。

　　等晃晃悠悠地穿过了墙砖察觉不到身后探寻的目光后，微生迅速收了脸上的疲态，靠在墙角喘了口气，刚刚被景云吓出了一身冷汗，险些就瞒不住了。

　　沿着篱笆走到尽头，叩叩左手边凸起的第三块石砖，背后的围墙缓缓打开露出另一方天地。

　　丛林幽深处有一小屋，一女子挽着发髻坐在屋前，心不在焉地捻着一块糕点慢悠悠地轻咬了一口，随即黛眉轻蹙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把剩下的糕点又放回了去。

　　听见旁边的声响，女子半转过身子语气酥软叫人心旷神怡，“今日你叫我来是要……”接着身子一软，话音未落人就倒在了桌上。

　　微生半抱着女子看了看天色警惕着周围，因极度紧张声音都染上了些许颤抖，“云娘，实在不好意思，事态紧急，明早我一定给你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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