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微生

　　那道阴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微生脸上刚放松下来的神情一瞬间又陷入了紧绷。

　　秋日归落的叶片沿着秋风的轨迹缓慢下移，那么多束目光烤在人背上迫使人焦灼。

　　微生觉得背后的热度慢慢上升，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慢慢逼近，自己就像一片在炭火上炙烤的肉片，这火就等着自己翻面然后把自己烧个彻底。

　　芒刺在背。

　　微生吸了口气，转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跪下。

　　跟在玄衣男子身侧的一名男子抬了声音冲微生疾言厉色道，“没听到皇上问你话吗？哪来的不懂事的奴......”

　　季峤上前一步，看着微生的方向冲季珵说道，“皇兄，这位是李小姐。前段时间来到京城恰好与我遇上，由于李小姐现于京城并无落脚之处，故而我便邀了李小姐暂且住在府上。”

　　季珵黑着脸，怒意颇盛，打量了一下现在低着头看不清脸的微生，“李小姐？”

　　季峤瞧了微生一眼，继续道，“吏部员外郎的李常桓在庆安政变之时失踪的嫡女。”

　　“哦？”季珵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了季峤一眼，目光带着审视又落回了微生身上，“此事当真，可有派人去调查过？”

　　季峤神情不变却是一摇头，“未曾，臣弟并未调查过此事。”

　　一旁的怀承听了自家公子这话，顿了一顿，压下心中的疑惑。

　　方才公子打断那小太监，分明就是在替微生小姐开脱，可现下却不知为何隐瞒了已经调查过微生小姐身世的事。

　　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一道灼热的视线注视着，微生不自在地舔了舔唇。

　　一道声音带着质疑传来，“你是李常桓的嫡女？”

　　“回皇上，是的。”

　　季珵压着眉，那声音如同一座厚重的高山带着深深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空口无凭，何以证明你不是捏造的身份借以接近淮安王？”

　　微生头更低了些，瘦弱的身子蹦得笔直，薄薄的单衣背后脊梁凸显。

　　“皇上若是不信派人下去一查便知，奴才万万不敢欺瞒圣上。”

　　季珵没有再纠缠刚才的问题，转而眉一挑问道，“你可知这假山有何来历？”

　　一旁一直跪着的秋棠后背侵湿了一片，风一吹感觉全部黏黏腻腻地粘在背上的皮肤上，向前挪了几步，抖着嘴唇正欲开口向皇上认罪。

　　只听微生沉着地回答道，“奴才不知，不过方才奴才小睡之时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倒是与这假山有关。”

　　“说来听听，”季珵横着眉，冷笑了一声道。

　　“奴才梦里似是去了云梦仙境，那仙境里云雾缭绕似隐若现，奴才透过那雾看见有座山在对岸巍峨屹立.......”

　　跟在季峤旁边的男子长相凉薄，方脸薄唇三白眼，冷笑一声，打断微生讥讽道，“李小姐怕不是有梦游症，错把假山当成你梦里那做巍峨屹立的高山了吧？”

　　季珵摆摆手，瞥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一脸怏怏地冲着季珵一点头，冲着微生继续道，“李小姐您继续。”

　　微生咳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奴才便好奇，看那山仙气缭绕，似有神仙居所，故而往那山走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些蹊跷。”

　　季峤搭腔问了一句，“有何蹊跷？”

　　“这山无木无河，颜色青灰如石，崎岖不平，断崖丛生，只有地下的夹缝里偶尔冒出来几丛矮草。”

　　一阵风吹来，树丛萧萧，庭院里只有微生一个人的声音正不疾不徐地叙述。

　　“奴才一直在那山里转悠，走了良久也不得门路，久久无法寻得出处。
　　奴才甚至觉得自己遇见了鬼打墙，就在奴才心灰意冷之时，只听一声嘹亮的鸣声，接着奴此竟然瞧见一条五爪金龙盘旋在对面那山头上！”

　　微生话音刚落，方才那长相刁钻的男子面色一僵就要出口打断。

　　与此同时，微生声音突然提高道，“那金龙光芒太盛奴才久久不能睁眼。奴才初次进京，平日也没见过什么盛景，那一幕久久回荡在奴才心头。
　　梦醒之后突然忆起曾在王府见过一假山，假山上似是有一只龙盘旋其中，这才连忙起身没顾上梳妆来了此处。”

　　季珵脸上的怒意微降，“那你为何脱了鞋袜赤脚爬上去，甚至还盖了个什劳子玩意儿？”

　　“回陛下，您有所不知啊，奴才方在梦中看见的龙首金光萦绕，东方一抹紫云可谓是紫气东来，可是龙首为了守护底下的百姓抗下了一记雷击，龙首上有一抹鳞片似是受损了。
　　方才的梦给了奴才一记重击，不瞒您所说，奴才......奴才害怕啊！”

　　“哦？有何可害怕的？”

　　微生向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奴才从未做过类似的梦，现在想来许是皇上您来了此处这才龙气大盛固有一梦。
　　这些时日天气多遍，雷雨更是寻常，奴才害怕假山上的石龙会因多变的雷雨天气守了损伤。
　　这才火急火燎地拿了个才绣好的刺绣包，一时失了分寸没过脑子地爬了上来盖在了龙首上。”

　　季峤冲着季珵一拱手，“皇兄，李小姐也情有可原。都言不知者不罪，她不知这假山的来历这才有了这么一出，虽犯了规矩可也完全是出于好心。”

　　季珵脸上的怒意已经褪去了不少，并没言语。

　　“此事也有臣弟的责任，是臣弟未曾跟李小姐讲过这假山的渊源。来者是客，况且李大人已逝，李小姐一弱女子来京实属不易。事故发生在淮安王府，臣弟难辞其咎，皇兄倘若要怪罪便将责罚算到臣弟头上吧。”

　　季峤一理袍子便是要跪，季珵连忙一把握住季峤的胳膊阻止了季峤的动作，瞥了微生一眼，道，“今日便算了，”可话锋一转，“不过这假山可不是寻常物什，今日你且在这儿听听这假山的来历吧，也免得淮安王费口舌。”

　　待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了者假山边，秋棠一直提着的气总算松了下来。

　　桃红色的短衫背后结着一片突兀的白色，背后的汗都被冷风吹干了。

　　一男子在假山下冲着微生一行礼，声音尖细，“李小姐，皇上没说让您起来，您就先在这儿跪着吧，听奴才跟您说说这假山的渊源。”

　　秋棠一听这个，整个人都慌了，冲着那人噗通一跪，“公公！这可万万使不得啊！这样跪下去要出事的啊！"

　　那公公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呵，皇上没发话让起来，谁敢让人起来？那不成你一个小小的奴婢连皇帝都敢顶撞了？”

　　秋棠脸一白哆哆嗦嗦道，“不是不是的，奴才不敢，公公，这......这几天天气潮湿，几个时辰跪下去，倘若我们小姐受了寒......”

　　微生出言制止了秋棠，“秋棠，你莫要再说了，”转头向那公公说道，“公公，这丫头年纪小不懂事，您别同她一般见识，您且说吧，我听着呢。”

　　那公公眼尾堆满了皱纹，尖着嗓子皮笑肉不笑道，“还是李小姐是个识大体的，那杂家可就要开始说了啊，这假山啊要追溯到咱们圣上刚登基时，那苏州知府啊......”

　　淮安府门口的灯笼一提一闪，镶着金边的紫色半边竹嵌在其间，庄严的府邸因着门口的烛光此刻添了几抹暖意。

　　季珵坐在轿子里冲着季峤摆摆手，“快回吧，晚上风大，你这身子可得当心着点。今日朕便先回宫了，你等身体状况好些了再来上朝，不急的。”

　　季峤迎着风披着黑色大麾，咳了两声，嘴唇苍白，低声允道，“是，皇兄慢走，改日再来时臣弟定提前准备好好招待。”

　　待轿子消失在了街角，数道身影也踏着空无声无息地随着消失在了南福路口。

　　怀承上前低声道，“公子，微生小姐还在假山上跪着呢。”

　　季峤一听，面色一黑，转身就往府内走去，拧着眉头厉声道，“你怎么现在才说？”

　　怀承匆匆跟在季峤身后，小跑着追上季峤的步伐，“属下刚才没机会开口啊。”

　　微生低着头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继续跪着，假山起起伏伏，纵横凹凸，膝下是颗颗粒粒极其硌人的碎石。

　　秋棠和秋蕊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冲着微生焦急道，“小姐小姐，皇上走了，您快下来吧。”

　　微生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黑发扬撒在风中，整个人瘦瘦弱弱的，一阵风就能刮到的摸样，闻言眼神望着漆黑的夜空，没有半点星子，苦涩道，“我有点僵了，腿动不了啊。”

　　季峤匆忙赶来，正好听见微生这一句话，把身上的大麾往怀承怀里一扔，穿着靴子一步踏进了假山里，在漆黑的夜里，踩着冰冷的活水，冲着微生一步一步走来，“叫你跪你就跪是不是傻？平时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这么蠢了。”

　　微生听见季峤的声音由远及近，待季峤话音落时把目光从黑漆漆的天空里移了下来，低头瞧见季峤唇色苍白，只身着单衣踏在冰冷的水里，委屈到，“我本来就不聪明啊。”

　　季峤叹了口气，冲微生张开双臂，无奈道，“跳吧，我在下面接住你。”

　　微生弯了身子，闭着眼睛向下倒去，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带着淡淡的草药和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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