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但愿人间无死别

作者:晓板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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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不可兮再得(下)



      跟着他身后默不作声进了,

      若在平常, 卫庄但凡是想动弹一下她都会扶上一把, 然而今儿也不了, 随手将另一半凌霄花往外室瓶中一插, 竹篮一撂, 闷声不响直冲内室的妆台去了, 坐下, 好一会,才缓缓拾起黑玉半月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通半干未干的发。

      坐于外间榻上, 略一侧目即可见内室中人侧颜。

      她看起来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相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之时,神情还让人觉着很恬静柔雅。十五六岁的年纪, 正是最爱美的时候,不过她的打扮, 却也和那些只知穿红着绿的小丫头不同。

      但见她将梳的通透的一头青丝绾起,只用一条橘粉丝带束上, 鬓发微微松散, 簪一支小小的纯银蝴蝶压发,愈发显得其姿容天然去雕饰。随后, 自妆奁深处取出那块天青色玛瑙,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

      再留神, 人已在室外——

      呵,再不忿,也得给病患准备炖晚上的药。

      卫庄视物何其敏锐,灵雎方挑了帘子,便一眼瞥见其腰间多了那块与其身份并不相称的天青玛瑙,盯上了就不撒眼,而灵雎,虽始终未直视于他,余光却瞧得清楚,也是一阵纳闷,这人怕不是留了什么后遗症,怎么眼神这般滞住,才要开口,卫庄却瞅准了空档,不动声色抢先道:

      “楚天青,”

      “你师父传你的?”

      “是师父给我的,”

      灵雎秒答,却没停下手中的活计,分药架炉,一步一骤,显得有条不紊:

      “但不是她的,据说是父亲的遗物。”

      “遗物?”

      同样的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嗯,不过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他和母亲都去世得很早,”

      “我从没见过我母亲。”

      她语气惺忪平常,仿佛近仅凭这寥寥几个浅淡字眼,便足以概述两位骨肉至亲的一生。

      “孤儿么?”

      “我不是!”

      她驳得过快,眼神有些仓惶,似还没想好下文。须臾,方平缓了神色,淡淡道:

      “我是说,我还…有亲人……”

      话音断断续续,不知是仓皇未定,还是原本就不抱有期望,却不由得夹杂了一缕明快,像在阐述一个连自己也不相信的信条:

      “听师父说……我还有个姐姐,但不知姓是名谁,”

      “不过,我一定会把她找到,一定会,”

      “哦?”

      对视的一刹,警觉地欲言又止,却又知不好不说话,索性有点无赖道:

      “反正就是会。”

      …咦?

      不对,……

      诶??????????????

      天啊,你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亲爹亲娘亲师父在上,方才如有泄密,还请诸位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女年少无知!!有口无心!!!

      是太久没跟人聊天了么?所以碰到个人就叫人家当了话匣子?

      不对…似乎……好像………一直是他先诱导的好吧??!

      又被钓上钩了???

      “你!……”

      才意识到被卫庄牵着鼻子走,灵雎蹭地一下站起,过快地起身使其刚有醒转的思路又逛荡起来,成了一片混沌,

      “算了,”

      她定了定神,开始强迫自己内心深处循环蓉师姐日常教导的那套“气大伤身论”,虽然明知不过是扬汤止沸,不可能不显露出激愤,却也聊胜于无罢了。

      “你最好现在就收起你那副受了戏弄的表情。”

      卫庄神色倏然黯淡下去,其实一贯如此,只是此刻更黯淡了,仿佛唇角向下一牵,便可牵动了漫天的星河瞬间灰暗,偏银色雪眸又冷澈如另一片莫测夜空。

      “死人的事,原本就无关紧要。作数的,永远是活着的人。”

      他的言语,犹如在烫的发白的泡上不声不响刺下一根针去,挑破的一瞬,有颤栗而疼痛的快感。而只有挑破,才能彻底地流走那些腐坏与不堪。

      “谁说无关紧要?!明明很重要啊!”

      其实自始至终,卫庄所言皆并无任何情绪,可越是这么漠然,尤其是生死之事上,就越没由来地叫她血往脑子里冲。

      “那是,”

      应对的声线低沉的有些平仄不分,他顿了顿,眼尾懒懒一扬,审视她面上一点一点蔓上的淡红愠色,客气疏离的笑已消磨殆尽,却不甚忌讳,反很有那么几分明知故犯的挑衅意味,复淡漠道:

      “对你而言。”

      那不明摆着等同于说“这事跟我没关系”么?

      话是如此,她也没会错意,却只将目光瞥向窗外一抹秋阳,皓腕一扬,扶了扶鬓边压发的纯银蝴蝶,借此掩住眸中自嘲,一反常态地没再被激怒。

      是,她没有理由,更没那个本事,叫所有人都感同身受。完全没有。况且,自己本就不该将这一切说给旁人听。

      既然说给别人听了,就不该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说,因为那都已经是,别人的事。

      实在不该。

      卫庄一席话卒言便已散漫阖眼,显然是要断了灵雎发作的后路,完全没留意她有什么异状。

      这样也好。

      “那你的亲人呢?”

      再开嗓,有不易察觉的一丝干涩,眸子有点凉,只是寻个由头移开话题,现在她体面活已做尽,实际并不期待卫庄真会回答什么。

      或者说,是不会信。

      其实目前她知道的,只是卫庄师承鬼谷而已。就这么点消息,还不是他亲口说,只是烧得迷糊时断断续续往外蹦出的几个词:

      鬼谷,师父,师哥,……

      或许还说过别的,但她只听得清这些,直到他清醒才得以确认。

      至于他打哪来,认识谁,之前干什么,为何被追杀,都一概不知。不过,其实她也并不很有兴趣知道,只是觉得被他知道自己这么多,相形之下,有点不公平。

      “死了。”

      未料她真得到听起来无关痛痒的两字回答。

      “都死了?”

      男人半张脸皆隐匿在斜阳掠过的阴影里,英挺的鼻自然将光线分割,愈发叫人看不清神色,只缄默,闭口无言。

      “噢……”

      灵雎微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竟觉自己还算是幸运的呵,至少知道她还有个姐姐,在这世上的不知哪个角落等着她,而卫庄,却连这样的指望也没有。

      不禁歪头一意细看眼前之人,尽管他之前让自己觉得简直无法忍受。记得师父曾对她和师姐的临终嘱咐,要一生远离剑,更要远离用剑的人。因此她一直认为刀剑是可怕又无趣的东西,更始终不解剑客的存在。而眼前这个人,为了生存,竟要一生都和它们打交道。想到这儿,她一边看一边深以为然地点头,不禁对卫庄非常同情。

      “你干什么?”

      卫庄脸色带有强烈的不快。因为他发现灵雎正边点头边将一种异样的目光不住投射过来,是之前从未有过,势不可挡,力排万难地,且饱含同情。而这种神情本身,也是一向以强者自居的自己所一贯最不能忍受的。

      “没什么,”

      灵雎咬了下唇,回过神来,却又不免朝着他一张极不痛快的脸,却有些入神,不禁纳罕这么不痛快的脸色为何到他脸上就偏生痛恨不起来,难道自己是有受虐狂么??还是先天病患原谅症??

      转念释然,怕是这家伙天生一张苦瓜脸,活着又不一定非要学武,乐师、厨子,或者像自己一样当个医者都可以啊……

      “水,”

      正这般想,冷不丁卫庄吐一个字,声音不大不小,却着实低沉,低沉道灵雎听成了他想睡。

      “天还没黑就睡?”

      “我说,”

      卫庄略有不耐,随手一指榻边悬在小几上的紫陶壶:

      “喝水。”

      不是说最讨厌旁人插手么,这会使唤她倒使唤得想当然。

      然而心中不忿,面上却还大致能把控,唇角微抬,鼻间轻发出一笑,心里秉承的则是医家无尽的病患至上精神,一边乖乖倒水,一边继续强行假笑,如沐春风:

      “喝了半壶,还渴呀?”

      卫庄若无其事张了个呵欠,五官多多少少都有些怏怏怠怠:

      “和有些人说话。很累。”

      emmmmmmmmm

      嗯,定是人家看他长一张最痛苦的脸才没人愿意教他,他才只好学剑这个最痛苦的东西了。

      不过,倒也绝配。

      鉴定完毕,表情又恢复到之前的平静豁然。

      卫庄见灵雎神色刹那间瞬息万变,料定她没憋什么好主意,也不追究,只见起身行走时女子裙裾翩翩迁迁,衣袂飘飞间,楚天青的质地豁然浮凸眼底,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蓦地,便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记忆里可以称作是惊鸿一瞥的人。

      “药好了,喝了它。”

      冷不丁,她把药送到卫庄嘴边,迫使他中断思绪,却显然未能如愿,他眨眼的频率都一刻未变,只是张口时动作有些机械。

      “你说不让揣测身份,那就说说你是怎么受伤的,事发之地可离水牢不远……”

      她送药入卫庄口时的动作很慢,似知他此刻必无暇驳,才刻意拖延时间,迅疾道:

      “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还是……”

      好像谁的牙狠磕了下碗,“叮”一声脆响,灵雎手便抖了一下,碗已被人夺去。

      “别装了,看你这样,多半是越狱。”

      卫庄三口并两口的喝完,没个好脸地往她手里一搁。

      刚好她那个“狱”字说了个结尾。

      不知是不是嘴里还含着一口,还是那药苦的人舌头发苦,卫庄自打被套话后就没再说过一个字,整个人危险四溢,眼眸不冷不热在灵雎面上扫了扫,迫来的目光倒真不闪她脸:

      既像要杀人放火又像是……

      咳咳,不可说。

      “喝完了就赶紧睡哈~你的伤需要多休息噢~”

      灵雎自知不可一而再作,觑着卫庄脸色,不动声色闪到三丈开外,头也不敢回,拉长的尾音却故作轻松:

      “夜里如果地动的话记得叫我,我会出来救你的~感激我吧~~”

      不过,倒也如释重负,悠哉哉朝内室走去,累了这几日,她终于可以不必趴人床头,舒舒服服躺床上睡一觉了。

      “你,”

      身后卫庄冷冷一字猝不及防在她脚底楔上一枚钉子,人到了内室外,硬是没敢掀帘。

      “怎…么了?”灵雎一回三顿地扭转脖颈,

      “你是…哪不舒服?”

      “今日,夜里不用服药?”

      诶?

      灵雎不明就理,难不成,是自己心胸狭隘了?难不成这人并非是睚眦必报之徒么?

      “嗯,”

      她讷讷,毕竟这年头医患关系也不好处,这要是被报复或是记仇了也够她受了,因此还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你恢复得很快,今天起睡前服药就可以了。”

      “哦。”

      完了?

      “完了?”

      心里这么想,一时不妨,嘴上竟也跟着念出来,转脸急忙捂嘴。

      还好卫庄似乎并未听见的样子,更或者,听若惘闻?

      那挺好挺好挺好……

      这样安慰般地重复,困意早已席卷,方才卫庄的哈欠张得她都跟着犯困,眼皮打磕,连同病患禁锢而又操控一切情绪的冷冽面容都被一并抛诸脑后。

      然而方才一问,连自己也有点意外。可能这两天被她趴在床头看着久了,险把非常作寻常了。

      方入夜未久,一弯下弦月照着窗,似蒙昧珠光四散流泻,院外的草木荒疏气味缓缓涌进。月色如水,漾在横斜的一枝海棠入室,朵朵圆润,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内外室之间没有设门,只隔了一条及地半透明的水色流纹花素绫,轻柔地,摇摇晃晃,若隐若现,仿佛恍惚可见屋内女子香甜沉酣的睡颜。

      内室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沉稳,看来已经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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