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但愿人间无死别

　　入冬后的天光格外短。

　　长夜寂寂，星冷无光。

　　合眼欲寐去，然而心事隐隐相随，似眠非眠中恍惚听得更漏一声长似一声，久悬的心终究未能放下。

　　“这个时候，紫女姐姐，应该陪公子回冷宫了吧？”

　　“是啊，应该的。”

　　屋子很暖，女子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蔷薇色寝衣。入冬已有几日，虽不大寒，说话之间，却依旧有些微侵上肌肤的冷意，仿佛晚风从窗棱间无孔不入地吹了进来。

　　“咦，”

　　“阿灵还在想卫庄大人吗？”

　　静谧片刻，冷不丁听一柔婉女声脱口道。

　　“em？……没有！绝对没有！！”

　　几乎是立刻矢口否认，还顺带着气鼓鼓蹬了下被子。

　　“噫，果然是在想……”

　　亲姐了真你是从哪得出这个结论的？？

　　明明一直提及的都是九公子他们啊喂。。

　　“我只是觉得白日的事情有些奇怪，…姐姐不觉得吗？”

　　夜的羽翼缓缓垂落，掩去天际最后一缕蛋青色的光，将无尽的墨色席卷于繁华新郑头顶辽阔的天空。那种黑暗的一点点郁积，教人望穿了双眼，也望不到渴盼的一丝明亮的慰藉。

　　“总感觉又莫名其妙被凶巴巴地教训了一通，……”

　　灵雎咕哝了一句，余光慢慢蔓延上床头供着的一盏小小白昙，花苞娇小羸弱，欲开还闭，却裹进一缕若有若无的空灵香气，叫人神清气冽。

　　“嗯…是有一点，……不过我并不觉得大人他那时候态度很凶啊。”

　　“不凶？？”

　　奇怪了她妹夫一贯给人的印象就这么好吗？？

　　“他平时就这个样子吧，”

　　弄玉这么认为也不无道理，眉心的一点曲意表明尚在细细搜寻记忆中白日里的种种细节:

　　“只是话说的急了点，倒是头回听他语速那么快，听起来…是有点紧张，又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语速快吗？

　　许是当时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脸上，灵雎对他说话时的细节印象并不深，而作为在场唯一的旁观者，当然她是不能直愣愣看他俩那啥也太尴尬了。不过仅凭听力获取信息，或许弄玉对于当时局面的感知的确要更为客观。

　　“话说一半才是他的作风吧→_→……”

　　虽说这种感觉也不深，不过灵雎确实察觉到卫庄总共没说几句话转折的地方却异常多，而且——

　　“…或许吧……”

　　最令人想不通的是，她明明记得那时候只悄悄和倾儿说了不想提后面发生的事，并没当众提及，可卫庄开口却和她挑明“过往并不美好”，他是怎么知道并不美好的？

　　“其余的，倒也看不出什么了。”

　　噢，毕竟人家妹夫是武林高手，据说都能听见蚊子扇乎翅膀儿。还能听不见你嘀咕么？

　　正往这处想，忽听弄玉又道：

　　“不过即便他一贯强势，但对自己人想必并无恶意。”

　　听了这话少女一双杏眸倏尔睁得圆滚，微微讶异：

　　“咦，姐姐这样信他？”

　　说着，似乎是又想到什么，旋即眼底蕴了促狭的光：

　　“倒也是~他独许姐姐留在屋子里，想必也是信任姐姐的~”

　　弄玉只瞧着依偎在身边的灵雎如花树堆雪般的面容被漏进的一抹银样月华匀上了更为娇美可人的光晕，忍不住在她嫩滑的颊上轻捏了捏：

　　“你脑袋瓜里又在乱想什么……”

　　捏完又怕捏疼了，不动声色又揉了揉，轻声叹道：

　　“他未必肯全然信我，只是我暂时不会给他造成威胁罢了。何况依你所言，他倒是不信倾殿下了？”

　　灵雎眼波微微一横，轻哼一声，显是另做别论：

　　“他那是怕败坏自己在倾儿心里的完美形象吧→_→……”

　　转眸处，月色朦胧。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紫檀小几上的博山炉里缓缓吐出袅袅的轻烟如缕，那种浅浅的乳白色，顺着门缝钻出几许，在如斯静谧的夜里也蒙昧了颜色，成了夜空中波动的几褶暗纹。

　　身后簌簌的树叶相触声里传来女子听来欢愉的窃窃私语，夜已深，通天落地的暗与阒静，声音很小，却也分明，落入耳中的分量俱已惊觉。

　　多半是困顿的有些迷糊，唯一个伶俐的侍女率先看向他这边，连忙后退几步，急急跪了下去，间隔不过眨几下眼，其余守夜的侍女也接二连三纷纷噤声，退步跪迎。

　　“谁在里头。”

　　那人仅是下颚动了动，却将每个字的内息都控制的几近完美。听起来叫人感觉只如听见什么异动要查明清楚的语气。没错。公事公办。

　　来者身份自是无人不晓，也无人觉异，毕竟主子不在，即便在，紫兰轩每日的巡夜工作也是责无旁贷。

　　然而尽管如此，却也甚至无一人敢张口清脆称一声“卫庄大人”。况且看上去他也并不想让人发觉。

　　“是…灵雎姑娘，过来……陪姐姐说话。”

　　半晌，还是那个最先看到他的侍女率先回话。她实在乖觉，留意到卫庄开口时低于寻常的音量，也刻意压低声回。只是难免还是怯上，或是受了什么人叮嘱的缘故，答得断断续续。

　　亥时已过了二刻，流水似的月华泻在他俊目高鼻的面，愈加显得光华琳然，却有着不容亲近的疏冷。

　　男人并没有说“是么？”或是“仅是如此？”之类表示质疑的话，反之，由于众人的退后而自动处于最靠前位置，仅以背影相对，虽不曾见神色微冷若夜霜清寒，整个人却被月色淡淡的光线拔出更加嶙峋深重的影。

　　无疑。

　　这男人的背影有一种难言之力，去伪存真不必枉费只字片语。

　　甚至完全不难断定，他说过的话绝比不上动过的手多。

　　“其实…今晚……姑娘是和姐姐同住。”

　　这种人，总归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有一万种方式能叫你明白无误地被传达，反之不想听人说话时亦然。

　　不过这个侍女也很聪明，一下子领会到他“没让你停就往下说”这个意思，只是由于确实被授意过“不要张扬”之类的暗示，落实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姑娘……与姐姐情厚，姊妹情深，才……”

　　姊妹情深？

　　“从何时起。”

　　您终于肯讲第二句话了，真是谢天谢地。

　　“从…昨日。”

　　就在隔壁，竟然不曾提早察觉。是近日每次回来都太晚了么？

　　在外人眼中可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她对弄玉这种不明就里的亲切，这种，怎么看都来路不明的关系，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探究多了，哪怕仅是留有这种印象，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凛风涔涔。

　　窗棂开合的瞬间，有冷风肆意闯入，横冲直撞，重重云锦帷幕沉沉坠落，风终是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了入骨清寒，摇动满室烛焰纷乱。

　　人在外室随时侍候，参商与徵羽听见动静，忙进来一边一个去阖半开的窗。

　　对发生的一切靠在榻上女子只是不语，淡笑着摇头，笑意幻如云芽之巅一抹缥缈的山岚：

　　“卫庄大人不是会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姐姐，他不是不在意，他是忽略！不！无视！！”

　　榻上卧着的灵雎一个鲤鱼打挺拍腿纠正，动静略大吓了正在关窗的参商一跳。

　　“就算是吧，”

　　怕她冻着，弄玉很快又起身给她立起来的上半身覆上棉被：

　　“虽然平日也不太能接触到，”

　　“不过我知道，卫庄大人，他是个很可靠的人呢。”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自然，仿佛毋庸置疑，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倒是相形之下少女寒烟眉微蹙的样子显得不同寻常：

　　“阿灵不这么认为？”

　　因为这时候对面那双直率杏眸却罕有地未曾直视，而是不自然瞥向别处，才叫她有此猜想。

　　“难道…你不相信他？”

　　“…我……”

　　灵雎张口就要否认，视线扫了一圈，还是难以平息心虚：

　　“说信是信啦……”

　　连自己都觉得面部肌肉实在有些僵了，

　　“但其实……”

　　不知不觉她掐着指甲，感受着指尖触着皮肉的刺痛，隐隐约约痛的清醒了，才有了些决断似的抬眸道：

　　“我只和姐姐说实话。除非是自小一同长大，不然，我谁都不信。”

　　她顿一顿，又过一会，仿佛喃喃自语一般：

　　“也谁都不靠。”

　　夜深霜重，烬灭寒灰。

　　光线晦暗的室内，紫铜雕琢的青鸾鸣凤，衔着一盏绛烛笼纱灯。

　　九曲回廊漆黑幽深到底的不尽之处，仅存灯光朦胧暗红，像旧年被潮气沤得败色的絮一般，虚无地晃动。

　　立在清朗月色下的影，始终自有一股凛然之意，断不容相侵相疑。

　　“为何说这么灰心的话”

　　女子滞住的视线停在她稚净面上，一时挪不开去，嘴上这么问，但其实内里却是灰心失落了。可她似乎又发现了什么，终于还是不得不移开。

　　“或许…是我自小因为这个吃了不少亏吧……”

　　灵雎并没及时捕捉到她这一点变化，此刻她仍沉浸在形如噩梦般的回忆里。

　　太容易相信别人，最后吃亏的只有自己。如果明知会这样还要故作天真，那就是活该。

　　“谁在外头？—— ”

　　不知为何，扬声的同时灵雎蓦地心慌。

　　其实她原本并没发觉，只是被夜凉嗖的一激灵顺着弄玉移开兼之判断良久的视线望去，果见外室雕花木格紗门的格子紗上映有瞬间虽然现已模糊不见了的某人的侧影。

　　“是，…宝珠过来了，问姐姐和姑娘要不要进些夜宵或是水果？”

　　门外侍女不敢不如是说。

　　“不用了，叫她早些休息。”

　　“是。”

　　女子如是答复，心中却另有疑惑。而灵雎这才自她刘海低垂掩映着的眼中略微窥出一点落寞。

　　“那阿灵你…也不相信我吗？”

　　终于她道。

　　“因为我没能从小陪在你身边，没能陪你一起长大……”

　　？！

　　“不、…不是！”

　　灵雎瞬间惶恐，双手去抓弄玉的手紧握在自己手里，还嫌力不够大似的，大悔自己一时口不择言把话说的绝了乱了本意：

　　“姐姐待我极好！虽不是和我一起长大，但我心里完全是把姐姐当作亲姐姐喜欢的！”

　　原因就无需赘述了，无论是自幼相伴的蓉师姐，还是现如今无微不至的玉姐姐，她已经不造是第几次打心眼里感激上苍，就算叫她歪脖子她也认了，还不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所以这些话我只和姐姐说…姐姐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其实告诉不告诉的她倒也没所谓，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在纠结着另一件事。

　　“可是，…我虽一直是这么想，可有时候，却常常做不到……”

　　“嗯？”

　　微微释然。弄玉也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可真是好说话，换作旁人听了她这话必然寒心。然而想来想去，终究还是罪及自己。若当初能不计前嫌不去厌恶念端，早些把阿灵带到身边，她对人的戒心或许也不会这般强烈。

　　“很多时候，我一开始心里还有道坎，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轻信于人，可一旦在兴头上，尤其是别人对我还很好，我就只顾开心什么戒备也没了……”

　　就是这个。她始终把握不好这个对人“信任”的度。

　　“姐姐，我是不是太没原则了，…蓉师姐知道了必定生气……”

　　“一点没有。”

　　弄玉泠泠打断她的口吻倒是轻松，却不是敷衍的安慰，这令灵雎悬着的心踏实了不少。

　　“有防人之心并没有错。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有时候力不从心，但这不是什么大错。”

　　“真的？那姐姐，怎样才能改掉这点？有时候我真受不了我自己，但就是控制不了……”

　　“何必太在意这些，和朋友们玩的开心不就好了。”

　　女子说话时无名指不经意勾了勾酒红长发，这一细微的动作落在灵雎眼里简直优雅迷人到了极致。

　　“且人心浮动如潮，本就最难沉稳。太在意了，反倒是因噎废食，落了刻意。”

　　弄玉边说边将少女垂落在脸颊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露出如月下半开了的昙花花瓣一般，天然无饰的稚净小脸，一种雨洗桃花的净爽嫣然，竟有前所未有的迷离而惊艳，不得不说是只嫌脂粉污颜色；一头青丝如瀑，披薄侧肩，其实光是这样一头秀发就足以美得令人惊叹。

　　“姐姐的话，我记着了。”

　　记着容易，懂得却需要时间。

　　一语方落，灵雎吹熄烛芯。余下思考留给漫长的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